门里跟门外的黑夜一样安静。
冯国金喊,秦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知道你冤!你跟你哥都冤!我现在有证据能抓殷鹏!你这么冲动,是在害你自己!十年了!你哥的死,你不是一直算我头上嘛!你冲我来!我把枪放下,一个人进去!你要是听见了,就踹三下门!
等了三分钟,门内依旧没有动静。冯国金对身后的人说,冲进去。四人上前,用破门专用的工具,不到两分钟,那扇脆弱的保险门就被打开,我从车里看过去,一层偌大的客厅,没有人。冯国金在客厅里简单部署,开始带人往楼上走,此时冯雪娇突然冲出车外,负责看我们的年轻丨警丨察一不留神,冯雪娇已经冲进别墅门内,我从另一侧下车,紧紧追着她。当我跟冯雪娇冲到队尾的时候,被老郭死命拦在楼梯里,压着嗓子骂,胡闹!滚!冯雪娇像疯了一样,一直冲到了队伍中间,七八个丨警丨察人人手里握着枪,谁也不敢乱动。我仍被卡在队尾,望着他们一路逼上天台。最终,我跟冯雪娇被两个丨警丨察拦在进入天台的门外,双手被反扭着,我对扭着冯雪娇的那个丨警丨察说,求你轻点儿,她怀孕了!那个丨警丨察一愣,眼神转过去看已经站上天台的冯国金,他知道冯国金也听到了。而冯国金只是草草回头瞥了一眼我跟冯雪娇,又转头冲着天台那头大喊,秦理,放下枪!最后一次警告!
穿过堆挤在过道中的人头,我望见了天台那头,十年未曾相见的那张脸,陌生得几乎认不出来,可是那双眼睛,我到死都不会忘,那双眼睛包裹着我曾经的一切,和我的眼睛,彼此见证过这个世间最亲密也最冷漠的东西。而此刻,那双眼睛里迸发着我今生从未见识过的凶狠,他一只手拿枪死死抵住殷鹏的太阳穴,另一只手紧紧勒住殷鹏的脖子,手中攥着一样东西。
冯国金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举枪对准秦理的方向,大声喊着,秦理!放下枪!
死
那声怒吼,或者叫哀号,本应具有划破夜空的锋利,却像个濒死的生命一样无力,没有回响,转眼被黑夜生吞那是来自一个无法诉说苦难的身体里,最深处的绝望。秦理将手中那样东西突然朝冯国金丢过来,冯国金喊着“不许动”,可没打算开枪,看着丢到自己脚下的,是一盘黑色录像带。连冬夜的寒风都被凝结在原地的一刻,冯雪娇突然从身后年轻丨警丨察的手中挣脱,疯一样冲到冯国金的身旁,她再也不哭了,面容镇定,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样很小的东西直到扭着我的年轻丨警丨察也选择放弃,任我也跑过去站在冯雪娇和冯国金的身边,才看清冯雪娇捡起的是一个可以塞进耳蜗的小小的助听器。大概是秦理刚刚在挟持殷鹏的一路上,不小心拨弄掉的。
冯雪娇对冯国金说,爸,你说什么,秦理他听不见。让我来,求你了。
冯国金大喊,你给我回去!
冯雪娇毫不理会冯国金的阻拦,径直走向前,直到距离秦理不到十米的地方,秦理将手中的枪转而对准她时,才站住不动。冯国金跟身后所有人的枪都突然举得更高,寒风里没人允许自己喘气。
冯雪娇抬起右手,掌心里是那个小小的助听器,对秦理说,戴上吧,求求你听我说话。
走
冯雪娇想要再走近一步,可是秦理晃动起手中的枪,示意她不要再向前,他自己紧勒着殷鹏,已经退到了天台的边缘。可冯雪娇没有停下的意思,那一刻,我的双脚催促着我飞身上前,就像小学六年级那天,有人推着我上前挡在秦理面前,高举起凳子劈向欺负秦理的胡开智时一样,我张开双手,挡在了冯雪娇面前。我的喉咙里,完全发不出声音。可是却有另一个人在替我说话,他是十年前的那个少年,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孩子,曾经抛弃秦理如今又回来的孩子。那个孩子的声音在哽咽着说,对不起,秦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走
秦理最后的一声哀号,穿透我的耳膜,过滤掉了所有愤怒。我知道,那一刻,他听见了。我仿佛也听见初一那年,他跟李扬在教室里打架,我本想冲上去帮忙,却被他狠狠推出教室门外,反锁上门,隔着玻璃对我喊出的那一声你走!
身后冯国金的喊声再次响起。
秦理!黄姝是死在你手里的!你必须负责!
几乎同时,秦理手中的枪稍稍放低了,他身前一直没有吭声的殷鹏突然用手肘向后撞开秦理,挣脱出来,直奔冯国金而去,没跑出几步,两腿一软,瘫倒在冯国金面前。所有人冲上前将殷鹏死死按在原地,只有我和冯雪娇,在距离秦理最近的地方,亲眼注视着秦理回头望了我们最后一眼,踏前一步,从天台的边缘坠落,跟黑夜真正融为了一体。
楼底传出一声闷响,如同秦理最后那声哀号的音调。
冯国金和其他人,一起冲过来天台边缘。只有我和冯雪娇,并排傻站在原地没动。
我终于注意到,天台后紧挨着护城河,周围没有公园,没有路灯,也没有老人和孩子,恐怕是这条河水在流经这座城市中,最祥和的一段。水面波澜不惊,映射着比市区里更繁密的星光。这个夜晚,它只接受一个生命的陪伴。唯一干净的生命。
北方的秋天短,短到根本就是来通知人一声,冬天马上到,都别嘚瑟。冯国金听话,他那条伤腿比天气预报准,只要连着疼三天,肯定立冬。别人还穿单衣单裤时,他就得把毛裤套里面了,第一场雪一过就得换成棉裤,嘎嘎冷那几天,右腿膝盖还得加个纳米发热护膝。大夫说过,他自己要不拿这条腿当回事儿,六十岁后等着拄拐吧。
2014年11月,对冯国金的一生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孙记饺子馆。除了冯国金和老孙,还有另一桌没走,四个小青年,喝高了围那儿吹牛逼呢,一个说现在社会上谁谁最好使,铁西区一踩乱颤,另一个说谁谁不行了,叫和平区新冒出来的谁谁给干了,腿给卸了,全市就自己大哥最牛逼,刑警队队长都得给面子。冯国金给听乐了,老孙喝口酒说,操,我天天都听这些玩意儿,换你闹心不?冯国金调侃说,听着没?他大哥我都得给面子。老孙说,咋样?当大队长以后轻松点不?冯国金说,工作没见少,闲话倒不少。老孙问,啥闲话?冯国金说,说我故意把曹猛搞下去,就为顶他位子。老孙,操,他自己犯那么大事你还保他来着,没进去就不错了,还有人帮他说话?冯国金说,社会不就这样吗。冯国金夹了一口饺子,酸菜猪肉的,就一口酒。老孙说,我他妈一直就看不惯他,咱俩刚进队那会儿,你还记得不?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他为了巴结你老丈人,硬把我的功劳塞给你了,气得我一礼拜没起来炕。冯国金笑了,你为啥跟我怄气这么多年,我能不记得吗?老孙说,到现在我也觉得你能力不如我啊!我当年要是没出来,你现在的位子没准儿就我坐着。冯国金说,那可说不好,没准儿你早犯事儿了。老孙说,也是,跟你不一样,我爱钱。冯国金说,你开饭店赚得比我多多了。老孙说,这两年也不好干了,不过我也够了,再过两年打算把这店兑出去,养养花,钓钓鱼,我没老婆孩子要养,不遭这罪了。现在我想想,就是比你强,你看你,累得跟瘪犊子似的,落一身伤,媳妇还跟人跑了。冯国金说,你他妈会唠嗑不?老孙问,离没离啊到底?冯国金说,离了,上个月。老孙说,不是去年就说离吗?怎么又拖到现在?冯国金说,不是赶上娇娇怀孕嘛,咱俩合计那个时间离婚太不给女儿留脸了,怀孕十个月她妈一直在身边照顾,坐完月子了我才提。老孙说,我说这俩月你咋没来呢,生了?冯国金说,女孩,属马。老孙说,那得恭喜你啊,都当姥爷了,走一个!娇娇都当妈了,你说能不快吗?冯国金说,快,太快了。冯国金掏出一张红色请柬,说,你不问我都忘了,来给你送这个,我外孙女满月酒,有空就来。老孙说,行,还跟我装忘了,不就是来收我份子钱吗?娇娇婚礼啥时候办啊?你一起告诉我得了。冯国金说,婚礼就不请你了,娇娇说就想跟家人吃顿饭,不大办了。老孙说,那我省份钱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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