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死它,父亲说。他看了父亲一眼,又看看扭动的蛇皮袋子,犹豫地说,把它扔外面吧。踏死它,父亲白了他一眼,睁大眼睛不容置疑地说。他把袋子放到地上,袋子里沙沙作响。一会儿,老鼠在袋子里一动不动,只听它咻咻地急促地喘气声。他攥紧袋口的手抖着,抬起的右腿也抖着,踏不下去。
父亲咿呀咿呀大叫,脸色发青,几步夺到他身前,一把抢走袋子,瞄准老鼠的方位,一脚踏下去。只听一声惨烈的吱的叫声和挣扎在袋子里的翻腾声响后,一切都死寂了。再回头时,袋子底部的些微细隙,渗出鲜红的斑斑驳驳的血。
他已不记得发动过多少回人鼠大战,大多数时候胜利的都是人,他虽然是协同作战,也算有些功劳,可他从来都踏不下去,所以胜利的只有父亲。老鼠和他都是失败者,只是一个再没有失败的机会,一个被父亲一次次的厌烦。他恨自己,更恨老鼠,老鼠给了他一次次让父亲、让自己见证自己无能的机会。他恨老鼠,气得直跺脚,可等到下一次,他的腿依旧在空中发颤......
后来,他几乎胜利了。那一次,人与鼠不期而遇,在院子里,一场雪战。老鼠蹿来蹿去,白白的雪上,一道道满是老鼠仓皇的微小的爪印。父亲、修浔前追后赶、跑前忙后,不知几个回合,老鼠忽而不见,所有路口皆已封死,父亲剜了修浔一眼,责怪他又放走了老鼠。修浔惊慌地连忙摆手摇头,恨不能掘地三尺找着老鼠。后来,老鼠藏匿之处果被修浔寻见。他长出一口气悄悄给父亲指了指。原来老鼠竟藏在院里的烂柜子后头,它竟铤而走险爬在二米多高的墙上。在柜子和墙之间微小的空隙之间哆嗦着,红色的爪子紧抓着墙,惊慌地圆睁着小眼睛,双耳向后,竖起的胡须也哆嗦着。修浔悄悄地拿来煤夹子,父亲赞许地点点头。
他捏着煤夹子,沿着红砖墙,慢慢、轻轻地从老鼠的后面挺进。这次,一定不让父亲失望,他想。
老鼠在煤夹子里疯了般地挣扎、扭动,疯了似地叫着。他紧张又兴奋,捏紧煤夹子的双手随着老鼠的劲儿来回抖动着。他让父亲拿蛇皮袋子,父亲却提来蜂窝煤炉子,提走上面的水壶,让他把老鼠伸进炉子里烧。
他喉咙抖了上去,久久下不来。终于随着咽下的一口唾沫下来了。父亲盯着他,于是他连忙定了定脸,把脸像用煤夹子似的死死地夹在平静的格子里。他定定的把哆嗦着的挣扎着的老鼠慢慢伸进炉子里,眼睛一眨不眨,表情依旧定定的,只有捏着煤夹子的双手微微发颤。
噌的一声火起,伴着一股黑烟,老鼠惨烈地吱吱地叫着。炉子里噼里啪啦直响,一股烧焦的肉味向空中飘散。
父亲又指了指旁边的雪。他双手紧紧地捏着煤夹子,又把老鼠塞进雪里。他拼命克制着抖动的双手。老鼠吱吱乱叫,四肢在雪地里乱刨。不久,四周的白雪也黑了起来。老鼠没了声息。父亲又让他把老鼠伸进炉子里。于是又是一声火起,一股黑烟,一股烧焦的肉味。炉子里依旧像放炮似的噼里啪啦,只是老鼠的蹬腿渐渐无力,吱吱叫声也渐渐虚空。不过捏着夹子的手不再发颤,他甚至熟练的只是用一只手捏着煤夹子。
不知又过了几个回合,老鼠在雪与火之间,终归于宁寂。成了一具已辨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焦炭似的黑东西。父亲满意的点点头,竟尔对他笑了。他忽然觉得风冷,回过神来,才觉一身冷汗。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憨憨地带着受宠若惊,似乎有点自觉不配父亲满意的笑意。
过会儿,父亲被叫去打牌了。他长出一口气,额头冒着热气,背上的汗水却已冰凉。他看着雪地里躺着的焦
日期:2022-04-11 12:20:11
贰
第七天,修浔中午放学回来做好饭,父亲挣扎着,第一次下地吃饭了。
晚饭,父亲要喝酒,修浔劝了几下,就不敢再执拗。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喝,病了这七天憋坏了。 他连忙为父亲拍了一盘凉拌黄瓜,炸了花生米,又加了一勺糖搅匀,父亲爱吃糖。
父亲可以慢慢活动了。晚上正吃饭,竹帘一动,探出一颗头颅,对着父亲笑。是驰叔,他又来叫父亲打牌。
驰叔自己找来板凳、筷子、酒杯,边吃边与父亲碰杯,询问父亲病情。
“我爸还没好呢!”修浔白了驰叔一眼。
驰叔笑嘻嘻地看着修浔。父亲瞪了修浔一眼。修浔狠狠地扒饭,碗筷声鞭炮似的响。
“走不?”驰叔对父亲说。
“走。”父亲说,一面要站起来。
“爸!你还没好呢!”修浔连忙扶父亲。
“弄你事去。”父亲推开修浔,边说边慢慢往屋外挪。
修浔瞪了驰叔一眼,驰叔耸着肩膀笑着往外走。他望着父亲,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帘背后。他真希望父亲的病还没有好。随即,又责怪自己。
他枯坐在凳子上,拿着筷子在空中愣了半天。
他把碗筷碟子酒杯放进锅里,水龙头的水哗哗往锅里流。他站在水槽前的青石上发愣,等回过神来,水早已溢出锅边,顺着水槽接着墙根的红皮管子,溢过塄坎,浸了半扇院子。他连忙关了水龙头,清扫院子,草草洗刷完进了屋。
他从床头柜上抓来一本书,小说也好,历史也罢,反正都一样。不知看了多少页,却什么都不记得,脑子糊糊的,耳朵却很灵,似乎能听到头门外的一切声音,特别是脚步声。“他恨那特别像父亲脚步声的张叔的脚步声,他恨那不像父亲脚步声的张叔七岁儿子的脚步声。”他恨他们伴着轻松脚步声隔着墙都能穿过来的嬉笑声。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越来越烦躁,手里的书随手扔到了床上。直到张叔和儿子上了二楼,渐无他们一家三口的动静时,他才发觉断线珠子似的泪水已浸湿了整个胸膛。他扑到床上,掀开被子蒙着头,两手紧攥枕巾,泣不成声。一只苍蝇落在脚上,他也一动不动。
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爬起来用干裂粗糙的手擤擤鼻子。嫩白稚气的脸上双眼红肿,回头看见放在床头柜上由于经常翻阅,右下角已经卷起来的封皮粘了好几道透明胶布的欧阳询字帖。
那是几年前去席仁杰家,父亲看到他家金碧辉煌的客厅正中央靠墙的玻璃门的实木展柜里展放着每年期中、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奖状,还有钢琴、画画、书法等第一名的奖状以及各类黄灿灿银闪闪的奖杯。放不下了,红木柜子的顶部还露出一排奖杯。父亲大嘴一张,圆眼一睁,啧啧称赞。席仁杰的父亲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话也不说,只是偶尔微微地动动脸部肌肉,似笑非笑的。
“浔也可以的!”仁杰搂着修浔的肩膀笑着说。
“咱羞先人呢!”父亲指着书法一等奖的奖状说。“他娃能把字练得不指望得奖,只要不像蝌蚪就行。”
第二天他就买了这本欧阳询字帖。每天做完作业,按照仁杰嘱咐的,读帖,描红,临帖。读帖时,他经常看着看着就打起盹来。描红临帖时,经常练不了几个字就一边叹气,一边把毛笔一摔,皱着眉摇摇头。不久,又用拳头敲敲自己的额,责怪自己不用心,又急急拿起毛笔。父亲喜欢,一定要练好,他暗暗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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