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风尘中数年,见过无数的读书人,有些人还是朝廷的重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谈些诗赋文章,等而下者,便是声色犬马,就是连清谈,也没有如石越这般能念念以百姓为重的。虽然阅历甚多,让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么而不是说什么,但是对于这种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理想世界,也是很让她感动的。
这时候她见众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莺声说道:“奴家云儿,给各位老爷、公子请安。方才失礼,还请见谅则个。”众人听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荡,饶是桑俞楚生性是个比较严厉的人,他那刀削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一丝微笑。
桑充国知道他父亲虽然也喜欢听听曲子,但是却是不太爱和歌妓说话的。便代他父亲说:“云姑娘不必多礼。”又叫人给楚云儿看了座。
楚云儿刚刚谢了罪坐下,柴贵谊早在那边笑道:“久闻碧月轩的云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更兼有三绝:琵琶、柳词、书法,不料今日有缘得见。”
楚云儿朝柴贵谊的方向遥施一礼,却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说道:“这位公子谬赞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弹一曲清平乐,给诸位助助兴,祝主人家身体安康,财源广进;祝各位公子平春科场得意,平步青云。”她是久经风尘的人了,一眼就看出这里主人和这些年轻人的身份,故此祝愿得十分得体。
唐棣本是不太喜欢这声色犬马的事情,不过此时见楚云儿说话十分得体,长得又很可人,凑着兴说道:“可是那‘繁花锦烂’的《清平乐》?”
楚云儿笑了笑,抿着小嘴说道:“是‘金风细细’的《清平乐》……”
柴贵友奇道:“都说云姑娘最喜欢柳永,柳词唱得也最好,为何不唱柳词反唱晏相的长短句?”这“繁花锦烂”是柳永填的,而“金风细细”却是晏殊填的,都是当时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柴贵友有此一问。
楚云儿微微笑道:“柳屯田的词多了些忧郁与悲伤,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词自有一种富贵典雅之态,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与各位公子的气质,奴家擅作主张,欲选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这个太平宰相来比,自然也是有夸饰之意的。
众人见她这样说,心里都暗赞这个女孩子心思玲珑,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云儿轻调琴弦,漫声唱道:“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随楚云儿来的两个侍女亦各自拿着乐器伴奏和声,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荡漾着楚云儿动人的歌声,这个屋子里的人们,几乎心神俱醉……这也是石越有生以来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莺歌燕舞。
第一卷《十字》 第二节 声名鹊起
那是几件小事,但是历史正好因为这几件小事而改变。
——某个历史的旁观者
连续的大雪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虽然这一年的冬天才开始,但是挂在屋檐上冰棱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两旁的瓦缝里和墙角树根之下,还能看到积雪的痕迹。汴京城也慢慢恢复了平日的热闹。
自那一日去桑府之后,石越便和唐棣被唐甘南和桑俞楚一起留在了桑宅,桑俞楚寻思自己的儿子既然想求得上进,而这个石越又是个有才的,那唐棣和柴氏兄弟又都如此看重,久经世故的他更是百般笼络。在唐甘南的建议下,石越便成为了桑家的远房亲戚,上下打点一番,便把户口也落在了桑家。平日就和唐棣、桑充国住在一起,也好互相学习。
唐棣这个人本性最不喜欢呆在家里看书的,石越虽然也有个好静不好动的脾气,但交了唐棣这个朋友,却也免不了和他出去游玩会友,只有桑充国却是打定主意闭门苦读,平日里除了和石越讲讲经义,谈谈诗词,甚至连书房都不太肯离开。这种古代儒生的典型学习方法,让石越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免要摇头叹息,不太明白这些人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生活算是慢慢稳定下来了,但是做为一个现代人,石越是无法忍受长时间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桑家人把他当成自己家里人一样,甚至连月例银都是仿照桑充国的标准给的;而唐甘南更是对他特别亲切,但是这并不能让他消除早日自立,真正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的想法。他在那天和唐甘南、桑俞楚谈论棉布之时,其实心里是有过想法的。因为王祯的《农书》本就是一个历史系的科班生必看的书目之一,而无论是黄道婆的纺纱机还是英国的珍妮纺纱机,在幻灯片教学时,他都曾经看过这些设备的图片,可以说印象深刻。虽然自己不是工匠,但是黄道婆的技术离此时不久,而且黄道婆亦是从少数民族那里学来的技术,说不定此时已经存在,只要自己能给出个思路,再找几位能工巧匠加以探讨试制,珍妮纺纱机姑且不论,把黄道婆的技术复原出来,石越还是有相当的信心的。
但是石越也有不好开口的地方,一方面他希望能够借此技术和桑、唐两家合伙,让自己能够独立的占到一定的股份;一方面他却没有办法说出口。桑家和唐家对他都这么好,实际上可以说是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如果不是唐棣的帮助,自己说不定早就饿死街头了,这个时候自己开口要股份,实在是羞于启齿。若在现代那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这是士大夫开言重义,闭口轻利的宋代,自己也被唐棣等人当成读书人看待,大恩未报,就开口要钱,让人家如何看待自己呢?他实在很担心这种行为会为人的不齿。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一直没有再开口谈起棉布的事情,桑俞楚本来就没有认为他能有什么新的发明,自然毫不放在心上;而唐甘南也不知道为何,绝口不提此事,似乎他早就不记得这一回事了一样。
唐棣因为毕竟是赴礼部试的贡生,四处交结朋友是一项必修的功课,同一年参加考试的贡生,同一年中的进士,这些在将来都是重要的政治人脉,大家在朝堂上互相声援,互相扶持,是很常有的事情。在考前考后几个月的时间,就是这些大宋未来的政治精英们打好人际关系基础的关键时间。
唐棣和柴氏兄弟,还有李敦敏、陈元凤等人都不断的来邀请石越参加这些贡生们的聚会,在他们来说,有了石越这样的一个朋友,自己也是与有荣焉,这是很给自己挣脸的事情。而李敦敏更是格外的亲近石越,众人当中,他对石越的才华是最为钦佩的。
石越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交游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他不过是把这个当成加深自己与唐棣等人感情的一种必要的方法罢了。但是对于这一年齐聚汴京参加礼部试的贡生们来说,“四川贡生唐棣的好友石越是个出色的才子词人”这样的传言已是悄悄的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以至于每一次新的聚会,主动对石越说“久仰”的人越来越多。
“又是一次无聊的聚会,为什么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喜欢做这种事情呢?王安石的青苗法也应当颁行了吧?”石越扶着烂醉如泥的唐棣爬上马车的时候,望着天上那皎洁的月亮,暗暗叹了一口气,一边不住的笑着和那些从身边走过的半醉的贡生们说着“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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