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决定自己开车。她头戴我的越野盔，手戴我的真皮手套，不冷。我巴不得。我开车，她的表现总是叫人心惊肉跳。没出长沙时，就有过一次伸手蒙住我眼睛的危险动作，只差两秒，就飞出高架桥了。不过她驾驶摩托车的技术还行。由于大型车辆都走长株高速，国道畅通无阻，她把档位打到最高，油门加到最大。我死死箍住黄色羽绒服裹住的她的腰肢，把脸贴在背部，大声喊：“开慢点！”“再慢点！”耳畔风声啸啸。我觉得自己成了阿里巴巴，骑在莫吉娜的魔毯上飞。

　　*
　　目的地是个圆柱形的山岗。两人从东面的岩道上山。山势险峻，我几次回头，都产生摇摇欲坠的胆战。山顶平坦且开阔，但不见什么树，风大，沉甸甸的茅草如波涛般起伏。极目远眺，尽皆被茅草覆盖的山丘，连绵数十里，恍若侏罗纪时期遗留下来的恐龙的坟茔。我心生邪念：倘若放把野火，整个世界岂不化为灰烬？
　　至于路线，我记得附近有个给人寒碜印象的小村庄。村庄多狗，我们刚进村，狗便竞相叫个不停。一条眼神酷似周扒皮的老狗脱颖而出，险些咬掉我的腿，被我一声叱喝，止步不前了。进村不久，道路没有了。准确说不是没有，而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面不宜通行。王静把车停在小卖部前，同好像是熟人的年轻女店主热情地交谈。问把摩托停在这里可好？答说可以。随后，要了香、烛、纸钱和白酒。结罢账，在田坎上步行了约摸十五分钟，穿过村中广袤的橘园，再从西面的峡谷进山，翻山越岭，约四十分钟后抵达这里。

　　“爸爸被埋在这里，是他自己的意思。”王静说，“他在村里长大，落叶归根，早在身子骨还算硬朗的两年前，就请人造碑。碑造好后，找风水师确定位置。然后自己动手挖坑。说什么坟坑还是自己挖好。你看到了，这下面全是红岩，所以敲敲打打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每天都是我在老屋做好饭菜，端来给他。”说罢环视四周，问睡这么多死人，怕吗？我说毕竟是白天，不怕。她便动情地一笑，继续带路。

　　山谷那边，荡来乌鸦的悲鸣。一只黄鼠狼样的小动物飞快地穿过，王静尖叫一声，慌忙捉住我的臂膀。两人的裤腿上，沾满苍耳的种子。
　　王静且走且谈：
　　“爸爸接受不了别的葬法，才把自己埋在这里，哪怕自掘坟墓也在所不惜。什么火葬呀，水葬呀，鸟葬呀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莫非你喜欢？”
　　我说除火葬外，其它闻所未闻。
　　“我也半斤八两。”王静回眸一笑，“只是听爸爸说起过。爸爸死后，出于好奇，才跑到定王台的书店，翻阅了一整天。知道吗？死人的埋法，真是无奇不有唉。什么风葬呀，沙葬呀，崖葬呀，有六十多种。这是按方法分。按方式分，又有仰身葬，直立葬，解肢葬等等。天葬，听过没？”
　　“没听过。”
　　“恐怖得不行，呆会儿说给你听，保管你两天吃不下饭。”
　　王静的父亲在山顶的西面。坟头的茅草高得出奇，盖住了墓碑。我拔草的时间里，王静插好香烛，用燃烧的纸钱点燃，又把白酒洒在坟前，然后双膝跪地，一边祈祷，一边磕头了三次。末了朝我挤眉弄眼。我不解。她便摇尾乞怜似的扯动我的裤腿，我幡然醒悟，也跪下，毕恭毕敬地磕头。
　　王静钻进坟后的草丛不见了。

　　“小心！”我喊，“后面是峡谷，掉下去就没命了！”
　　“那你还不过来拉我？”她探出脑袋。
　　两人穿过草丛，来到悬崖边。齐肩高的茅草占据了这里的三面，哪怕脱光衣服，也不至于被人看见。听王静这么说，我有些脸热。
　　“坐下。愣着干嘛。”她拍了拍屁股下的草堆。
　　我坐下。
　　王静开始讲述天葬。讲得很细。里面确实存在旁人眼里惊世骇俗的做法，比如用尖刀把人的骨肉剥离，捣碎，喂给鹰吃。还讲了树葬，同样是藏族的风俗：青藏高原的某片原始森林里，枝繁叶茂的树上挂满小孩的尸体。要么用随便找来的粗布包裹着，要么放在木匣里。陪葬的小衣服，被时光撕成了碎片，飘荡在风中。流逝的岁月和曾经鲜活的生命在此凝固。人们看到的不止尸体，还有妈妈们粉碎的心。

　　“喜欢哪种葬法？”王静发问。
　　“都不喜欢。”
　　“选一种吧？”
　　“不选。”
　　“选嘛。”

　　无奈，我说随便。哪天一命呜呼了，尸体随便怎么处理。
　　“你这人，挺达观的嘛。”
　　在我看来，人和动物无甚分别。我以“我”——既不是“她”，又不是“它”——这一意识形态出现在地球上，本来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一身臭皮囊，烧掉也好，埋掉也好，甚至拿去喂狗，怎么都无所谓。只要不被做成木乃伊，摆进博物馆供后人参观，就不至于死不瞑目。
　　“你呢？”我问。
日期：2012-03-29 20:44:05

　　“星葬。”

　　“星葬？”
　　“嗯。”
　　我想了想：“刚才好像没提到星葬吧？”
　　“嘻嘻。我的发明，还没载入史册呢。”

　　“唔。”
　　照王静的说法，她寿终正寝后，我悲痛欲绝，吞老鼠药自杀了。经过特殊处理后的两人尸体，被葬礼公司装进真空球，又被火箭送至十万千米之遥的大气层外，投入太空，像卫星那样绕地球公转。一万年后，被掌握起死回生之术的人类捞回地球，复活了。
　　“祝你美梦成真。”我发表看法。
　　“谢谢。”王静沾沾自喜。

　　但是很快，变得忧郁了，说：
　　“爸爸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换成我老爸，我也哭不出来。搞不好还要笑。”
　　“喂。人家吐露心声。正经点好不好。”王静板着脸说。
　　我收敛笑容。
　　“爸爸把后半生的爱，给了我一个人。从小到大，没有我要，他不给的东西。没有我做，他不准的事情。哪怕我要《快乐大本营》里何炅手中的话筒，估行他也会想方设法搞到手。可是，我不喜欢他。”王静摇了下头，“喜欢不来。我看着他死，看着他下葬，就像看一场电影，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晶莹的泪珠滚出眼眶，挂在王静脸上。

　　我不知说什么好。
　　王静抽了抽鼻子：“那块疤，记得吗？”
　　“记得。”我说。
　　“爸爸烙上去的。”
　　“说笑？”

　　“爸爸把我绑在床上，塞块布在嘴里。我晕过去了。不知睡了几天。反正醒来的时候，七岁以前的记忆没有了。只记得爸爸按住我的头，把烧红的炭块放在我脸上。我睁大眼睛，用力挣扎，全身是汗。爸爸对别人说：‘我女儿烤火时打瞌睡，扑火炉里去了。’不是那样的！可是我没有勇气揭穿他，当时的我怕他就跟怕阎王似的，甚至在几年的时间里，都不怎么说话。知道爸爸为什么那样不？”

　　“为什么？”
　　“嫉妒。嫉妒我长得好看，承受不了带给他的压力。至于是什么压力，连他自己也稀里糊涂。这是他后来的解释。简直叫人笑掉大牙。他一本正经地说：‘静儿，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姑娘家嘛，长得一般般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太好看，会连累人的。’连累人了吗？我连累你了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