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真不知道后妈有如此能耐，随便一个电话，就通过她认识的人，引陌生的女孩出来和我见面。今天见三元乡的包某，后天见石牌乡的李某，又见华塘镇的覃某。一天见两个的经历也有过。总共见了十一个——若非冰灾，估计还要多——都没成功。多数情况是人家瞧我不起。不是嫌年龄大，就是嫌说话方式古怪——“你好神（经）喔”，也有女孩不留情面地说我孤僻，在社会上吃不消，嫁我永无出头之日。我的要求不高，长相一般，交往几日，谈得来就行。可是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对了，活水乡的那个女孩给过我机会，惟独的一次。她家里有钱，人长得漂亮，和我聊得也开心。见面后的第二天，就托媒人捎话过来：家人说了，准备十万块钱，可以随时过门。我哪里拿得出十万！因此告吹了。

　　之所以相亲，是因为后妈想抱孙子，不让别人继续看她和爸爸的笑话，为此罗列了一锅的理由——姑娘和相差五岁以上的男子结婚，遭人闲言碎语啦；年龄越大，好姑娘越难找啦；苗再兴二十岁结婚，小孩两个了，我都二十七了呀——絮絮叨叨了三天，我只能顺从。她说的，是我们这地方的实情，我理解。我理解不了的是：为何要我在张娣还没入土为安就另觅新欢？因为快过年了，在外打工的女孩回来了，错过这段日子，就跑光了不成？或许，后妈不知道我和张娣的恋情。其实，较之四年前那个凄惨的夏天，我的心情好不到哪里去。所以相亲完败时，着实松了口气。后妈则沮丧极了，埋怨爸爸不关心儿子的终身大事。

　　“无事生非！”爸爸驳斥道。
　　后妈委屈得哭了。
　　爸爸立马现出无辜的样子，说：
　　“姑奶奶，我错了。这样好了：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后妈望着他。
　　“你哥的女儿，不是认祖归宗了吗？搓合一下？”

　　“亏你说得出口！”
　　我的这位表妹，大学里乱搞男女关系，怀了孕，流了产，没毕业就出来了，不是被学校除名，就是没脸待下去。拜金族。长沙市某化妆品公司的业务员，薪水不多，却住别墅，开轿车。如此奢华的生活，想得到的解释只有傍大款。败家，身上清一色的奢侈品。裸奔过，自杀过。总之，不属于和丈夫安安生生过日子的类型。
　　“听谁说的？”我问后妈。
　　“05年她认祖归宗时，我回了趟娘家，左邻右舍都这么说。你姥姥当时提到她和你的可能性，我拒绝了。我怎么可以让你娶那种女人？你爸爸倒无所谓。他那人势利，只在乎家境什么的。我不是你亲妈，她却是我亲侄女，正因为这样，我更不能拿你的婚姻当儿戏。明白？”
　　“明白。表妹叫什么？”
　　“周静。”

　　“名字蛮好听的嘛。”
　　“别说我没提醒你。”后妈郑重其事地说，“城北的‘周记大药房’，记得？”
　　“记得。”
　　“是你舅舅97年开的。05年开始，交给你表妹管理了。她隔几个月过来一次。每次过来，就住那里。每年正月，都来我们家拜年，今年可能还来。你爷爷的葬礼，她也参加了。我要提醒你的是：别被女人漂亮的外表蒙蔽眼睛。”
　　“就是说，不和表妹来往？”
　　“嗯。说真的，我怕她。”
　　“怕她？”
　　“每次来我们家做客，都表现得乖巧、文静，像个大家闺秀。可是背后呢？披着美人皮的巫婆。想到这点，我就打冷战。反正，你离她远点。”
　　“知道了。”
　　*

　　围着火炉看电视时，电话铃响了。后妈用遥控器关掉声音，朝爸爸“去”了一声。爸爸装聋作哑，片刻还是站了起来。
　　“姑妈家吗？”免提的电话机里传出女孩的声音。
　　“周静啊。”爸爸显得很高兴。
　　“晚上好，姑父。”

　　“好好。”爸爸客气地回应。
　　“姑父，我刚到龙山，打算明天看望您和姑妈。方便吗？”
　　爸爸回头看后妈，后妈摇头，示意不方便。
　　“方便。”爸爸唱反调道，“表哥也在家。现在来都行。”
　　“好哇。可是，我刚到，身上臭死啦。加上这么晚了。”

　　“明天吧，那就。顺便开美人豹过来，带我们去苗寨。”
　　“苗寨？姑父，还不到给爷爷扫墓的时间吧？”
　　“不是扫墓。送你表姐最后一程。”
　　沉默良久。

　　“还在？”爸爸问。
　　“姑父，可能要让您失望了。美人豹被朋友开走了。”
　　“刚到就开走了？”
　　“嗯。朋友去来凤县办事，后天才回。汽车是没有了，不过，车库里有一架摩托，挤得下三人。行吗？”
　　爸爸再次回头。后妈交抱双臂，无动于衷。
　　“这样吧，我和姑妈，不去了。你骑摩托，带表哥去。或者表哥带你。”
　　“只能这样喽。”
　　挂断电话，爸爸被后妈揪住耳朵。

　　次日清晨，我收拾完东西，打电话给表妹，说这就出门，先买花，然后在世纪广场等她。
　　“看见捧菊花的人，就是我。”
　　*
　　女孩在五米开外的前方停下。胯下的摩托很旧，较之那身光彩照人的桃色运动装，显得格格不入。她很酷地伸出右臂，朝我弯了弯。
　　“表妹吗？”我上前询问。
　　女孩点头。透过头盔，我看见架在她鼻梁上的墨镜。酷毙了，我想。
　　表妹偏头，示意我上车。我把塑料菊花放在背篓顶层，用红绳扣牢。它的下面，是鞭炮、香、蜡烛、纸钱、插着两支筷子的猪头肉和酒。骨灰盒装在底层。铁锹之类的掘土工具无须准备，苗寨借得到。背着这些东西刚坐下，“轰”地一声，飞出去了。我死死抓住后车架。
　　这是冰灾过后，又一个雪天。雪不大，如霏霏细雨。耳畔寒风呼啸，砭人肌骨，我后悔出门时没拿棉帽和手套。车开得很快，不出半个钟头，攀援在沙子坡险峻的山路上了。随着山势的增高，路旁的雪越积越厚。
　　山顶，则完全是雪的世界。大树的枝头挂满大大小小的冰溜。小树和杂草交织成网，碰一下，纹丝不动，倘若用木棍敲打，便“咔嚓”一声，冰的碎片纷纷抖落在地。这里的公路，是行不通的，上面同样盖满了雪。汽车沿前车之辙缓缓驱驶，轮上扎着铁链。
　　跟在后面推摩托时，脑袋里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被电击了似的。是的，摩托似曾相识。车把、油缸、保险杠、车架，神似我丢在学校车棚的宗申。钥匙孔的两旁，同样贴有唐老鸭和米老鼠图案。车牌号码也一致。惟一不同的，是锈多。宗申怎么落到表妹手里了呢？舅舅——我想到舅舅。舅舅把它推回家了？他没有钥匙呀。钥匙只有两把，她一把，我那把扔掉了。

　　我激动得不行，鼻子一酸，险些落泪。我打量表妹的背影。既使身穿不薄的运动装，也掩饰不住她姣好的体形。头盔罩住头，黑亮的发梢抛砖引玉似的探出。我幻想着上前，捧住她的肩，说：“摘下头盔，看看你是谁？”或者“我们见过吗？可能，还要好过呢！”
　　翻过山顶，公路畅通了。表妹加大油门，似乎要挽回时间上的损失。我伸出双手，搭在她腰间，没有反应。往前挪动身子，抱紧她，无动于衷。恍然大悟的我把脸贴在表妹背上，任凭眼泪流淌。
　　宗申在山腰停下，表妹摘下头盔。
　　“新疆好玩吗？”她问。

　　“不好玩。”我回答
　　“玩够了。肯回来了？”
　　我没吭声。
　　“等你呢。”两行热泪滚出她的眼眶，“一直等你！”
　　“过几天就走。”
　　“你，走不掉了！”
　　走不掉了。怎么可以走掉呢？怎么可以丢下王静，再次独自离开呢！王静箍住我的脖子，用自己的额头顶住我的额头，闭目合眼地，屏息敛气地，一动不动地。不知过了多久，重新发动引擎，载着我和张娣，朝暮雪樱花驶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