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耀阳向正堂望去,首先映入眼的就是一扇八尺八,漆着猛虎下山图案的屏风。屏风摆在大堂的最深处,前面放着一张将军帅案。帅案之上,令箭将印,一应齐备。只是,却看不到人。
这令卢耀阳心中惊讶,一团阴影袭了过来:他手持阁部的金箭,是阁部的使者,按朝廷的规制,高邮总兵李成栋必须在正堂迎接,以接受军令。况且现在形势危急,别说扬州来使,就是没有使者,高邮也应想方设法的和扬州取得联系,以知晓自己该怎么做。
何敢如此的怠慢,难道事情有变?......
他沉吟一下,握紧了剑柄,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正堂。
正堂之中静悄悄,左右两排的椅子,也都是空着的。只有帷幔低垂,穿堂风吹进,令人的脊背微微的发凉。
卢耀阳面色凝重,站在堂口,徐徐扫视着大堂。他的心里,已把最坏的情况做了打算。他要看看,李成栋究竟在搞什么鬼。
便是这时,听的脚步声响,一个青衣人从屏风之后转了出来。但见他相貌清秀,年纪轻轻,手中轻摇折扇,俊雅而潇洒。长型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一双眼睛很细很长,闪烁着精光。
“我就猜到是你,”他对着卢耀阳大笑,双臂张开,迎了上来。
卢耀阳看见他,也露出了开心的笑,上前两步,和他交手握住,一起大笑。
他们的笑声充满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真诚,有久别重逢后,难以言说的欢愉。他们本就是交心的知己。但很快的,两个人不笑了,都换成了一种凝重的表情。
卢耀阳凝视着青衣人,缓缓说道:“我为传阁部军令而来,总镇在哪里,怎么不出来接令?”
青衣人淡淡的微笑,说道:“义父往城北处理军务,我已经派人去通知,现正在路上。耀阳兄不必着急,还是先随我到偏房歇息一下吧。”牵起卢耀阳的手便要走出正堂。
卢耀阳心中稍安,摇头道:“不,我在这里等。”摘了斗笠,转身往椅子上一坐。
青衣人笑一笑:“也好。”也在椅子上坐了。
一个亲兵端来了点心和茶水。
青衣人笑道:“耀阳兄可知我高邮的点心,乃是江淮一绝?”
卢耀阳却不管什么绝不绝,一路急赶,早已经是饥渴难耐了,他一边狼吞虎咽,把茶水倒入口中,一边说道:“军情如火,一刻也耽搁不得,淳风兄还需再派人去催。”
日期:2011-12-07 10:51:10
青衣人笑笑,不回答他,只凝视着他一身的风尘和疲惫,似有所感慨,半晌,悠悠的打开折扇,摇了两下,道:“耀阳兄,我们南京一别......怕有半年了吧?”
卢耀阳点头:“是啊,”
青衣人轻叹一声,眼望向门外,神情落寞,似是想起了许多的往事,沉吟着道:“区区的半年六个月,世事却有了如此的巨变......”
卢耀阳以为他说的是清军大兵压境,与六月之前,明军准备挥军北伐的迥然区别,攻守易位,心境大不相同,当下一声慨叹,黯然神伤,强自笑道:“那也没有什么,说起来倒省的咱们劳师远征了,就在家门口,消灭鞑子的主力!”
青衣人眼中有苦涩,笑道:“不说这个了,这半年来,你过的怎样?朝廷六品同知的官帽,可还够你施展?”
卢耀阳寒暄几句。
青衣人谈吐甚健,言辞幽默,十句之中倒有九句令人不禁莞尔一笑,但卢耀阳却越听越不对劲,非但笑不出来,反而微皱起了眉头。
若是以往二人在南京之时,一酒两杯,几个小菜,倚着秦淮河的护栏,红裙绿衣之中,嬉笑怒骂,倒也正常。可今日军情紧急,卢耀阳身负督师的军令而来,青衣人虽然狂放,却绝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何敢在这里胡攀,却对扬州的军情和卢耀阳要传的军令,丝毫不问?
卢耀阳凝视着青衣人,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淳风兄,可还记得我们当日泛舟江中,所说的话?”
“驱逐鞑子,克复中原,可是这一句?”青衣人想也不想的回答,两眼也凝视卢耀阳脸上,绝不稍瞬,口角之间,似笑非笑。
卢耀阳十分留神他的神色反应,希望在他的神色之中,看出点什么。不过,他失望了,青衣人的脸上始终是笑吟吟的,一点可以捕捉的痕迹都找不到。就如同他们当初击掌立誓时一样,一个正容,一个嬉笑,不过卢耀阳却从未怀疑过青衣人的赤胆忠心。他知道在青衣人嬉笑怒骂的背后,藏着的,却是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但现在,卢耀阳的心中却是升起了担忧。
他凝视着青衣人:“那你告诉我,总镇到底在哪里?为何迟迟不来?”
青衣人脸上的笑意敛住了,半晌,偏过头,望向了大堂口。
立刻,刚才那个端茶送水的亲兵又走了进来,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木盘之中,承着的是一只高高的酒壶和两个白釉的小酒杯。
青衣人站起来,亲自接过木盘,挥手让亲兵退下,然后将木盘放在两张椅子之间的木案之上,提起酒壶,把两只酒杯注满了。
酒色清纯,郁郁而香。
日期:2011-12-07 10:51:57
青衣人举起一杯酒,笑道:“这是绍兴女儿红酒,已有一十八年的功力,耀阳兄是酒中达人,品尝一下酒味如何?可曾合过如此的美酒?”
卢耀阳的心沉了下去。他缓缓从座中站起来,白净的面容涨成了酱紫色,剑眉挑起,一双眼睛像刀子一样的刺向青衣人。他的手,已经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青衣人又一次的顾左右而言他,其心昭然若揭。看起来,就像很多人忧虑的那样,李成栋,这种出身流贼的总兵,虽然享受朝廷的厚禄,但终是贼性难改,国家危急之中,不但靠不住,反而会是祸害。处理军务只是托词,真正的原因是贪生怕死,根本不想接受阁部的军令!
这就等于是背叛!只是青衣人,这至交的好友,以孔孟之节为信念的人,也要变的不敢相认了吗?
青衣人依旧轻松,脸上又带上了淡淡的笑,对卢耀阳刀子一样的目光,毫不回避的坦然面对。他举着酒,等了片刻,见卢耀阳看也不看那极品的女儿红酒,便轻叹一声,仰脖饮尽!
然后,他再次为自己倒满,举起来,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你的来意和阁部的军令,不用说,也能猜出来,只是,淮安四洲相继失守,扬州失去屏障,清军滚滚而来,已然不可抵挡……我高邮一万之众,便是到了扬州,也只不过是为扬州这座大坟,再增添一万孤魂野鬼,于大局又有何益?更何况,我们根本就到不了扬州。”
卢耀阳盯着他,压制着满腔的悲愤,一字字道:“就是说,你们父子已经决意背叛,变成鞑子的走狗?!”
青衣人平静的承认道:“是,我们别无选择,一万多名弟兄和他们的家属,得有一条生路啊。”
卢耀阳悲愤的大笑,状似癫狂,笑声中有无尽的苍凉和悲愤。大堂里似是刮起了一阵大风,低垂的帷幔突然旗帜般的飞扬了起来。
青衣人看着他,宁静的眼神中似也闪过了一丝悲愤,但只是一闪。随即平静的说道:“形势如此,非是人力所能改变!耀阳兄节哀顺变吧。”仰脖子又是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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