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午膳过后,薛白在太子别院一直等了很久,却不见她回来。
直到一个身披红色圆领窄袖袍衫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
这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躬腰塌背,相貌奇丑,双目鼓胀,前额突起,龅牙盘曲,脸上无须……应该是一个宦官。
“某乃东宫宦官李静忠,敢问可是薛郎君当面?”
李静忠声音奇怪,应该是没到变声期就被阉掉了。
薛白忙行了一礼,道:“正是。”
李静忠上前,凑到薛白身前,低声道:“李林甫派人来了,明为探望,实为搜查。”
不等薛白反应,他手一抬,又道:“快请薛郎君这边来。”
他们出了偏厅,不敢再往前院走,而是顺着长廊快步赶到后院。
到了长廊尽头,李静忠低头一看,见薛白、青岚的鞋还留在前院,连忙招过几个小宦官吩咐把靴子脱下给他们换上。
薛白没说什么,向前院看了一眼。
青岚则扁了扁嘴才穿上那小宦官的靴子,因靴子大了些,走起路来便磕磕绊绊。
穿过两进院子,只见后罩院侧门边已套好了一辆运泔水的马车,上面放着一口大缸,车边还站着好几个奴仆装扮的汉子,个个身材高大骁健。
李静忠带着他们到了缸边,道:“外间有人盯着,还请你们暂时委屈一下。此缸干净的,厨房的大水缸。”
薛白不情愿进去,道:“我们有证据可以证明杜家清白。”
“是啊。”李静忠急道:“但这证据从何而来的?总不能是太子派人去拿的,得交由旁人来洗清杜家的冤枉,得藏好了你们,才好用这证据啊。”
“杜家姐弟呢?”
“自也该送过去,可眼下哪能顾得上呀?”
“外面有人盯着,万一被拿到反而解释不清。”薛白道:“是否对方故意逼我们露破绽?”
李静忠急得跺脚,道:“放心,已安排妥了……快走吧,太子处境可大不妙啊。”
他是真的着急,伸手将青岚扶进缸里,又来扶薛白。
薛白一进去,青岚见他凑得这么近,连忙闭上眼、捂住胸前。
“蹲下。”李静忠不停催促,亲手拿起一块圆木盖板压下来。
如此,两个人蹲在缸里便有些挤了。
黑暗罩下来,只剩木盖板间细缝里透着些许微光。
李静忠在外面吩咐道:“快,把泔水桶搬上去,盖板绑一绑,莫掉了……外面如何了?”
“可以走了。”
大缸晃了几下,之后轱辘声响起。
车上颠得厉害,薛白与青岚不时被碰撞在一起,初时青岚很慌张,渐渐才习惯了。
过了很久很久马车才停下。
大缸被人抬起,晃动得厉害,青岚“呀”的一声,彻底倒在薛白怀里。
薛白顾不得她,伸手去推那盖板,盖板却已被麻绳绑住了。
透过缝隙,他见到所处的却是荒郊野岭。
“放我们出去!”
外面毫无动静,大缸在晃动了几下之后被摆在地上,响起了细微的沙沙声。
仿佛雨打在屋檐上。
薛白一瞬间想到了之前的许多细节,心知这是要活埋他与青岚。
他猛撞上方的盖板,才撞开一点,马上有大汉踩了上来。
眼看推不出去,他连忙大喊道:“杀了我们对你主人毫无好处,只会给他招祸。”
“沙沙沙沙……”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信我,我与这世上旁人都不同,可以给你们很多东西!你们要钱吗?想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青岚也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顶着盖板,哭喊道:“求求你们了……放了我们吧……求你们了……”
混乱中,她忽然感到薛白的双手在摸自己的脚,更加害怕,尖叫不已。
“啊!别这样……”
然而沙沙声始终不停,且越来越小。
终于,盖板与缸口的缝隙里再没有了光亮,也再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只剩下彻底的黑暗。
眼前的黑暗突然褪去,火把的光亮极为晃眼。
杜媗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凶恶的牢役举着火把进了刑房,一把扯掉了她嘴里的破布。
“冤枉!”杜媗大喊道:“杜家是冤枉的!”
“杜大娘子别喊了。”刑房外忽然有人悠悠道:“此处乃京兆府,你若是聪明人,该知无论如何喊皆徒劳而已。”
这人身边有随从打着灯笼,照亮了他那青色官袍、微微上翘的胡子,以及嘴角的嘲弄之色。
正是京兆府法曹吉温。
杜媗见了,啐骂道:“走狗!索斗鸡的走狗!”
“骂我,可。”吉温摇头道:“骂右相,不可。”
“啪!”
牢房中的牢役当即上前,重重给了杜媗一巴掌。
吉温这才继续道:“今载我得了一个浑名,不对,是半个,所谓‘罗钳吉网’,其中‘吉网’便是我的法网了。”
“呸,酷吏,不以为耻,反以为傲。”
“你是个大美人,我劝你莫试我的法网。”吉温摸了摸门柱上的血迹,手指轻轻搓着,自顾自地说着,其后问道:“是太子遣人烧了柳勣为他结交大臣的证据吗?”
杜媗咬牙道:“你休想要我招……”
牢役一把扯住杜媗的头发,叱问道:“是太子遣人销毁证据的吗?!”
“慢些,慢些。”吉温责备道:“也不知疼惜美人,杜大娘子是得留着当证人的,怎好对她用刑?”
接着,他话锋一转,喝道:“来人,带进来!”
刑房门被打开,外面叱骂声与哭声大作。
牢役拖着个衣不裹体、血肉模糊的女人进来。
杜媗定眼看去,肝胆俱裂。
“流觞!”
“畜生!你们这些畜生!给我放了她!”
“……”
流觞显然受了极大的痛苦,已哭废了嗓子,连呻吟都显得沙哑。
血不断流下来,渐渐淌了一地。
吉温心疼地“啧”了两声,道:“杜大娘子不必为此贱婢哭,不值当。她已招供,谁烧了证据本官已知晓,唯缺一人证,证明此事乃东宫指使。”
说罢,他向流觞问道:“说吧,那纵火者薛白,可是太子派去之人?”
流觞喉咙里“咯咯”了两声,哑着声哭道:“是……是……”
“你说可没用,你只是一贱婢,我要你家娘子说。”
吉温笑着,回过头,看向了杜媗,问道:“是吗?”
杜媗大哭不止,不停摇头道:“别这样!”
吉温上前,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那无用的丈夫柳勣已招供了足够多的罪名。”
他口中一股恶臭传来,杜媗几欲作呕,哭道:“不。”
“杜家满门也已被拿到牢狱,此时正在拷问,一个满门抄斩的大罪是逃不掉的。”
“不。”
“可怜,大美人遇人不淑啊,眼下只有你能救杜家。”吉温道:“我再问一遍,是否太子遣薛白销毁证据?”
“求你……求你……”
“你还想保太子?”
吉温故作讶异。
“强撑?无用的。”他走到流觞身边,一脚踩在她头上,笑道:“在我眼中,太子尚且不足惧,你与我斗?这一脚踏下,你方知蝼蚁只是蝼蚁。”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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