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提他。”
　　招呼声再次传来：“梦梦，到点了！”
　　“出来喽！”怪事，同和我说话相比，显得亲切多了。女孩转向我：“第二，你像我的一个朋友。”

日期：2012-04-30 09:48:30

　　“是么？”
　　“嗯。火车上认识的。不过我不知道名字。他坐在我对面，一直哭，我观察了八个钟头，没见他松开过手里的骨灰盒。是他女朋友的骨灰盒，这我知道。他的做法太叫人感动了，所以我把他当朋友。如果我男朋友也能那样，叫我去死都可以。你和那个朋友长得很像，不过他大你几岁，胡子长些，头发乱些，衣服脏些。”
　　“你邀请他去姐姐家洗澡？”
　　“嗯。”
　　“还说做菜给他吃？”
　　“嗯。”
　　“是你？”

　　“是的。”
　　“怎么可能呢？”我瞠目结舌，“她好像没有你漂亮。”
　　女孩好看地笑了，“可能，当时的我没怎么打扮。而你，又对任何东西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吧。”
　　“想不到，我们是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的。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嗯。”女孩有点难以启齿，“还能见面吗？”

　　“明天回家，安葬朋友。打算在坟边守八个月，怕是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守八个月？”
　　“嗯。守到明年的樱花开放。”
　　“晚上去找你吧？想和你说说话。住哪儿？”
　　“附近。”
　　“旅馆的名字？”

　　“客满多。301号房。”
　　*
　　晚上十一点，我躺在床上，沉浸在川端康成的《雪国》里。这时有人敲门。我套上长裤，悄悄走到门边。
　　“谁？”我屏息敛气。搞不好是查房的丨警丨察。

　　“我。”女孩回答。
　　打开门。果然是她。
　　“睡了？”她问。
　　“没。”
　　“这么久才开门。以为睡了呢。”
　　我脑袋有点混乱。
　　“不想我进去？”女孩羞涩地开口。
　　“请请。”
　　进屋后，女孩仰天倒在床上，四肢大开，舒畅无比的神情。我立在门口看她，竟生出一股奇异感：她不是人，是幻影，和她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想什么？”她偏头问我。
　　“没什么。”我关门。坐在床缘继续看她。
　　“怎么了？”她微笑着问。
　　我没有回答。
　　“到底怎么了嘛？”
　　“你怎么真的找来了？”
　　女孩起身，不无尴尬地说：“不欢迎啊？”
　　“不是。只是有些感动。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很容易被什么感动得想哭。怎么招待你呢？这里——”我环视房间，“什么也没有。”
　　“不用招待啦。”
　　“来杯速溶咖啡怎么样？从你那回来的路上，在超市买的。尝过，味道还行。”
　　“好哇。”
　　走廊里充斥一股尿臊味儿。每间房外面，都摆有垃圾篓，装着捏成团的卫生纸、泡面袋、带血的卫生巾和棉签等物。尽头的开水箱旁边，拖把和扫帚像放哨的士兵，整齐地摆放着。

　　我拧开水龙头，往杯里注开水。然后靠着墙壁，一边搅扮咖啡，一边望着外面。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望见对面的高楼，和横亘在我和高楼之间的空荡荡的街道。不时传来刹车声；不时传来醉汉的撒野声；少年拖一把砍刀，将另一个少年从窗台的这头撵到那头；隔壁的厕所发出水冲马桶的声响，像一个闷屁。
　　我又望了一阵，然后往回走。刚迈步，下面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发出空洞的回响。我退回，踮起脚尖，好奇地望了望。是一对踱步的情侣。女孩长发披肩，把头偏在男孩臂弯里，小鸟依人的样子。她好像注意到我了，抬头朝我所在的窗口望了一眼，还笑了一下。王静！是王静！
　　我追下去，在街道的拐角处，抓住王静的手。我来不及叫她的名字，就被男孩一拳打得晕头转向。他打我一拳，我打他一拳，他再打我，我们都没有趴下。我拾起地上的砖头，准备砸向男孩天灵盖的当儿，后脑勺被什么撞了一下。回头一看，女孩抡着手提包的双手还在颤抖。怪了，不是王静。我蹲下，揪住头发，指甲抠进肉里，一动不动。男孩拉着女孩跑出很远，才拿愤怒的声音向我示威：
　　“疯子！你妈的是个疯子！”

　　折回房间，女孩正趴在床上，翻看我扔在那里的《雪国》。她已经脱掉跑鞋和长筒袜。两条白皙的小腿俨然风中的梧桐，在屁股后面摇来摇去。
　　“看不懂。”见我进来，她立刻抱怨。
　　“是吗？”
　　“嗯。”她哗啦啦又翻了几页，依然一副懵懂的神情。我递咖啡给她，她起身，接过后啜了一口。
　　“好喝？”我问。
　　“嗯。你尝尝？”
　　“看你喝就可以了。”
　　“尝尝嘛。”女孩送到我嘴边。我呷了一口。

　　“只是有点凉。”她说。
　　是凉。
　　“对不起。”我道歉，“冲咖啡时，有事离开了大概十五分钟，所以才凉。”
　　“什么事？”

　　“大便。”我说谎道。
　　女孩笑出声来：
　　“没关系。倒是我，问得好像有点白痴。”
　　左边的肩头有块鸡蛋大小的淤青。为不让女孩看见，我披上衬衣。咖啡喝到一半时，女孩拾起《雪国》，无所事事地把玩了会，盯着封面。身穿迷你裙的她跪坐在床，洁白的大腿叠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
　　“这个川端康成，是日本人？”
　　“嗯。日本家喻户晓的小说家。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喜欢日本人？”
日期：2012-04-30 09:48:53

　　“如果指普通百姓，应该谈不上不喜欢。”我想了想回答，“从历史的角度出发，倒是憎恶他们的军国主义教育、武士道，和对女权的蔑视。”

　　“喜欢日本人的书？”
　　“脾性相投才喜欢。作者是日本人，美洲人，或者欧洲人，都没分别。能产生谐振，就喜欢。”
　　女孩伸手挑拨耳畔的秀发，半知半解的样子。
　　“以为你对日本怀有好感呢。”半晌，她说，“那些坏蛋，杀了我们几千万同胞哩。武侠小说里怎么写的？‘此仇，不共戴天’。”
　　“我爷爷的哥哥，就死在日本人手里。”
　　“那你还看？”
　　“我既不是右翼，又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为什么不能看日本作家的书？文化，是没有国界的。”
　　女孩“呃”了一声，再没多说。我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索性躺在床上，默默地看她。她有点紧张。
　　“干嘛盯着人家嘛？”
　　“把你看成《魂断蓝桥》的女主角了。”
　　女孩伸手把灯关了。摸来这头，伏在我身上。
　　“包夜多少钱？”我附在她耳边问。

　　没有回答。
　　“两百五？”我猜。
　　女孩伸出手指，按在我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