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寝宫浸泡在一种难堪而漫长的沉寂当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两个时辰，也许是三个时辰，班媞忽然长叹一声，宝儿看到她终于有动静了，又惊又喜。班媞对着身边一直陪侍的宝儿，开口说：“这事别让皇帝和太后知道。我怕连累各位姐妹。”
　　宝儿说：“知道了，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你们大概以为我是因为看着封皇后无望了才死心的吧。不是这样的，可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婕妤从来都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女人，我们都知道。可是婕妤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有什么苦衷可以说出来，让我们为你分担？”
　　班媞摇摇头：“没有。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听这个没头没脑不着边际的回答，宝儿发楞了。她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班媞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多了，闭口不再出声。最好，她能有一种魔法，让这些目睹她自杀的女孩子们瞬间失去记忆，忘记她们的主子，竟然失败到要自杀；更可笑的是，还未遂。
　　她心里涌起一股恶毒的快意。如果真的死掉了，那多好，她想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她要颠覆所有人对她的理解和想象，大家会发现对她全是误解；而她，将对这种误解不作任何解释，傲慢地离开，留下一个巨大的谜。这是对刘骜和赵飞燕们的一种报复吗？
　　可是，这种刹那间闪现的小火苗，马上就熄灭了。漫长的活着，都没有人能接近我，难道借助刹那的死亡，我就能获得同情和谅解么？
　　过了许久，宝儿才再次开口，谨慎地问：“婕妤在宫中就敢这样做，不怕背上怨望之名吗？那你的父兄可能都会受牵连啊。”

　　班媞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良久，她才说：“我顾不得了。”
　　又剩下班媞一个人了。她静静地躺在自己的被窝里，刚刚吃下去的那顿饭，让她有了力气，这残存的体力反而让她觉出了饿，有点睡不着了。看着一边守着自己，一边在几案边上磕磕绊绊地打瞌睡的宝儿、燕喜和几位宫女，班媞有点过意不去了。一旦自己真的死了，宝儿和燕喜等八个贴身宫女必定要受到重罚，其他宫女要么会被送到永巷从事苦役，要么补到其他宫院里。父兄的仕途难免也会受影响吧。可是，这半辈子，都为别人活着，活得只剩下不耐烦了。班媞实在厌倦没完没了地为别人负责。

　　想得太用力了，班媞停下来，喘气、休息。她时刻警醒着自己陷入一种浅薄和过分安逸的生活。可是省察的目的是把人生变成什么样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坚持着什么，又在抵抗着什么。可能就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幻想，她把自己葬送在黑暗中，越坠越深。
　　班媞想到这里，就想通了，迅速地原谅了自己。如果并非天生就是烈女，我何必苛求自己成为人性的英雄，又何必自责？世上那么多肮脏的龌龊的人都活下来了，我为什么不呢。还以为自己真的冰清玉洁，不容苟且么？
　　班媞不死了。既然妥协了就要妥协得彻底，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为了这个无聊的世界去死，犯不着；别人能，我也能，我一样可以如鱼得水。她打算在这里稳稳当当地存活下去。
　　然后，班媞就睡着了，直到再次被饿醒。
　　日期：2008-12-01　09:59:46

　　第七章
　　第二天的增成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平静。班媞甚至梳洗打扮起来。下午，她装扮俨然去拜候王太后，要请求将废后许娙从昭台宫迁移。
　　班媞赶往长信宫的时候，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都想笑了。太滑稽了，谁信呢？一个刚刚自杀过的人，刚刚从死亡边缘走回来，竟然马上就想到要去管别人的闲事了，连班媞都觉得自己的脸变得未免太快。难道她就真的这么热心，这么为许娙着想？她似乎也不是这样的人。班媞有点不明白自己。她心情良好地替别人求情的举动，简直就能反证她根本不可能自杀过。

　　她对自己的冷酷既佩服，又难过。
　　不过，班媞可怜许娙倒是真的。她看不下去了，一个曾经的皇后即使犯了错，也不应失却尊严，失却皇家体统。王太后接受了班媞的理由，同意把许娙迁到长定宫。
　　班媞低头拜谢。王太后感慨地说：“班婕妤，我没有看错你，你真可称得上后宫中贤德的表率。如果换作别的人，看见以前的宠妃失宠了，用脚踩还来不及呢。”班媞笑笑说：“更重要的是王太后性格仁厚，所以臣妾才敢斗胆提出。”
　　她心里还是有愧疚的。自从赵飞燕亲自承认是她陷害了许娙的那天起，班媞就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裹。以太后对自己的信任，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替许娙辩解，每次，那个念头都在心里头热气腾腾地翻滚着，她也没有做决定的勇气，只是一天复一天地拖延着，一直到完全错失了时机为止。班媞就再没有开口的理由了，这样，她就可暗暗地松一口气，可以用时间来逃避现实，逃避责任了。把许娙迁到一个好一点的宫院里，就是对她能做的全部了。班媞心里希望，从此，我就与她两讫了。

　　这一次拜见，班媞似乎看到王太后发鬓上的白发又增多了些。她便走过去，亲自替王太后捶背。王太后仿佛也觉察到自己的老态，有点歉意地对班媞说：“皇帝对你冷淡，是他不好。只是儿子大了，我也管不了这么许多了。”
　　“太后这么说，真是折杀臣妾了。臣妾想，朝政现在有王大将军他们辅助皇帝，太后现在也不必操心，正好清闲下来。我愿意到长信宫来服侍太后，不知太后会不会嫌弃？”话说了出口，班媞自己也吓一跳。偶然间迸出来的一个念头，话自己就溜了出来，听起来就像是深思熟虑过的。也许是班媞太疲惫了，潜意识中一直指望这种生活有一个终结吧。

　　王太后有点吃惊，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说：“媞儿，你岂可这样委屈。你难道要陪我这样的老太太过完下半辈子吗？”
　　“太后，只要您不嫌臣妾粗鄙就好。我愿意天天陪在太后身边，陪您说话解闷。”
　　班媞下了一种自苦的决心。来到这里，她就是太后的奴婢，而不再是天子的妃嫔了。太后对她的放心和赞赏，是游移不定脆弱不堪的，随时回收。在一个朝秦暮楚的老太婆手里讨生活，难道就会比在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手中更轻松吗？当然不是。只是，一旦到了长信宫，班媞自动就剪灭了所有的希望；这种壮烈和决绝，起码比起凌迟要来得爽快一些。

　　班媞的念头转到这里，开始相信这就是天意，这就是她应有的宿命了。王太后抚着她的手，劝慰了几句，最后同意了。而王太后也觉得，这女人真聪明，到长信宫来退避赵飞燕姐妹，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啊。在儿子的这群妃嫔里，王太后是比较喜欢班媞的；虽然班媞身上总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气质，有点冷，可她自己也不是一个热烘烘的人，这种相处，王太后觉得蛮舒服。

　　班媞陪着王太后到花苑散步，王太后忽然问道：“媞儿，我娘家有位侄儿王莽，品德高尚，却偏偏身世可怜，我想让皇帝给他封侯，你认为可妥当？”
　　班媞笑道：“太后，如果这是政事，臣妾没有资格干政；如果这是家事，这是太后您跟皇帝的事，也犯不着臣妾在这里聒噪啊。”
　　“封侯与朝廷委任并无直接关系，不过是推恩和封赏。媞儿，我知道你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不过，你饱读诗书，也有些见识，如果你愿意进长信宫陪我，那就要经常帮我出主意，不要推搪。”
　　看王太后说得那么直接了，班媞不好推搪，便说：“太后，对于此事，臣妾想皇帝开始一定不会答应的。皇帝年富春秋，而五位舅舅都已封侯，他大概会用不可过分重用外戚之类的话来搪塞太后，又会抬出大臣的意见来阻拦此事。”
　　“其实，我也承认，几个封了侯的兄弟并不是个个都争气，都声色犬马惯了，而且还骄傲自大。只有王莽跟他们不一样，出身孤贫，性格谦恭勤俭；他又极孝顺，奉养母亲和寡嫂，还赡养兄长的儿子。这次想让皇帝封侯，倒不全是为了提携娘家人，而是想用王莽来挽救我们王家的声誉。这也是为了大汉江山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