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一说，王太后好奇心上来了，就坚持要看。班媞无法，只能令人取来，铺给她看。王太后低头轻声念了起来：

　　“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
　　广室阴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冷冷。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究n兮纨素声。……”
　　还未看完，王太后就停了下来，抬眼看了一下班媞，眼中竟然含着泪。班媞吓了一跳，慌忙就要跪下，王太后亲自把她扶起来，让她在一旁座下。
　　“媞儿，我知道你的苦，都是女人。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么？那时候，经常会长达几年时间皇帝都不来找我这个皇后，即使出席仪典，他也没怎么跟我说过话，可能是懒得，可能是无话可说。我连他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来探望我，向我请安。骜儿被送到桂宫居住，又不在我身边；有时，我就坐在门前，看着阳光射向台阶，看着灰尘在光线中旋转、跳舞，从早上看到中午，从中午看到下午，看着台阶上的阳光一级一级向下延展，看到太阳一直隐没在宫阙的飞檐下。假如目光也有份量的话，当年的椒房几道石阶，恐怕早就被我凿出疤痕……”

　　王太后显然被班媞的诗牵回到久远的过去了。班媞听着听着，眼前就虚缈起来了，鼻翼间也酸酸楚楚的。那些毫无指望的孤独，没有方向的人生……她就要在这条河里淹没了，直至没顶。可是，面前向她倾诉的人是王太后，班媞不能肆意纵容自己的感伤。谁的人生不是这么百无聊赖地熬过来的呢，班媞的孤独未必是皇帝的几番宠幸能够驱散的，王太后的深宫寂寞也未必是在等先帝的临幸，甚至到了后来有可能是盼着他的驾崩。王太后认为全天下都欠了她的，用这种苦难分泌的汁液，滋养了自己的一生。

　　王太后又说了许多，看来，那些积压多年的心事终于找到出泄口了。她最后叹息道：“媞儿，你在赋里说‘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是啊，我的一生就是这么过来的。你的这首赋叫什么名字？”
　　班媞说：“刚刚完成，还没有题目。”
　　“那我做主，起名叫《自悼赋》吧。你这篇赋改天再替我抄一份吧。人老了，总是免不了东想西想的，读一读这样的诗句，也可让老身聊以自慰吧。”
　　班媞开始还曾担心过王太后会否责备她心怀怨望，没有想到她不仅对此不以为然，反而引为贴心之词。由于有王太后的赞赏，这首《自悼赋》很快便被宫中女官们吟诵和传抄，一些章句已在后宫之中悄悄传诵。甚至，班媞在题了一首《团扇诗》后，那几句“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的，还被编成小曲在传唱。

　　渐渐地，不仅后宫，连朝廷中都知道班婕妤是个才女，都在传说着她做诗赋以自伤悼，她的名声越来越大了。在这两年里，她慢慢被剥离了一个妃子的形象，而是作为一位德行高洁的才女出现的。这种对她和她的诗的解读是从何而来的？连班媞自己都有点困惑了。
　　在后宫的妃嫔眼里看来，班媞是太后钦定的道德楷模，而那个皇帝又实在太荒唐，班媞就是那个被辜负的弃妇。对于一位失去了攻击力的弱者，大家不会吝惜自己的同情心，以获取道德上的优越感。甚至，大家都不介意加倍地夸奖她的才华，因为比起安稳和幸福，才华实在是太廉价了。
　　班媞听到这些赞美，殊无快意，这种误读除了让她肉麻之外，一点也安抚不了她。可是，人家说的也没有错。我的确就是被抛弃了，弃妇就是弃妇，不管姿态多么镇定优美。如今，班媞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没有兴奋，没有痛苦，连欲望也在消失。活着也就活着了。
　　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班媞忽然发现，自己开始慢慢地理解了赵飞燕：在这种时候，情欲就成了一种高尚的品德，好歹也能证明生存的意义。
　　日期：2008-12-11　23:01:17
　　前面有一段跟这里重复了,以下面的为准.
　　现在的赵合德，已经和刘骜言归于好了。这个和好的代价对刘骜来说太大了，大家都缄口不谈。这个伤口横亘在两个人的心里，发了霉，长了虫。刘骜只是默默地下定决心，如果，如果有下次，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皇儿，再也不能让她嗅到了。

　　这一次的打击，的确惊醒了刘骜。是他太任性了。这么多年了，汉家皇室仍无继嗣，他不能再全凭个人的感情和喜好去挑女人了，而是要以生育为首要大事。舅舅王商说得很粗俗：要广纳妃嫔，即使广种薄收也比在一颗树上吊死要好。刘骜承认舅舅说的是对的，现在，他要避开赵家姐妹的耳目，亲幸一些可靠的妃嫔了。
　　刘骜忽然想起一个女人。那是两年前他与淳于长在上林苑狩猎时，在涿沐馆碰到的许承茵。许承茵是刘骜祖母许平君皇后的娘家侄孙女，入宫已数年，然而，刚刚入宫就遇上了许娙的巫蛊案，宫里对许姓心存禁忌，是以，她虽被封为长使，却从未见过刘骜。上林苑在皇家狩猎场之西，已处于皇宫的边缘，那次，刘骜与淳于长一道扮作富家子，闯了进去，还轻薄了许承茵，把她吓得不轻。不过，那时的刘骜刚刚得到赵合德，不到日暮就急着回宫与赵合德缱绻缠绵了，所以也没把许承茵放在心上。

　　他依稀记得许承茵一张鹅蛋脸，肌肤雪白，修长苗条。而上林苑又与少嫔馆、远条馆等相距甚远，应该安全，刘骜决定去会一会许承茵。
　　涿沐馆果然把刘骜给留住了。这一年中，刘骜一再地偷空去会许承茵，有时甚至连续数日让她侍寝。刚巧她的父亲又立了个功，刘骜赶紧借这个机会把她封为了美人。他甚至承诺，一旦她生下儿子，就会被封为昭仪。其实，刘骜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怎么过得了赵合德和赵飞燕这两关呢？他连想都不敢想。
　　或许就是因为有着他的承诺作鼓励，许承茵还真的怀孕了。刘骜又高兴又害怕，特意派了数十个精锐的御林军着便装守卫涿沐馆，并且密令，没有他的亲笔御书，包括太后在内的任何人的旨意都不得带走许美人和孩子。这样，他才稍为安了安心。
　　事实上，刘骜大概自己都忘了，上次杀死曹宫和皇子的诏书，就是他自己亲拟的。
　　被刘骜反复嘱咐过的许承茵自然不敢跟别人谈起。所幸，她地居偏远，本来也跟其他妃嫔甚少往来，也没有人注意她。她只有一位好友，那就是班媞。

　　第九章
　　许承茵曾经来拜见过太后一两次，遇到班媞，两人便成了闺中密友。那时的许承茵寂寂无闻，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过，可她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好。她们的性格是相反的两个维度，惟一维系她们的就是共同的清淡的气质。
　　只是后来，班媞去拜访许承茵的时候，看出她的肚子隆了起来。许承茵见瞒不过，她相信班媞，便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
　　刘骜。班媞楞了一下。她恭喜了许承茵，也提醒许承茵要小心一点，现在赵氏姐妹如果真要对付她，只怕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许承茵说：“不要紧，皇帝一定会想办法保护我的。”她拉着班媞坐下，说，皇帝和我在一起，他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会给他按摩，会给他做甜点，会对他很好、很好、很好。以后我还会给我的小皇子或小公主，做好多的小衣服，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班媞有点诧异地看着她。面前的这位美人，双眼在闪闪发光，都是向往和憧憬。班媞没有想过一个入宫多年，已二十六岁的女人竟然会如此幼稚。男人稍给她一点好脸色，就欢喜成这样，骨头都轻了。
　　看到许承茵低着头轻轻抚着肚子，心满意足的样子，班媞胸口忽然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嫌恶。蠢女人总是容易幸福；她那么快乐，正说明她的蠢。一个这么容易满足的女人，为什么上天还要给她那么多？她站在岸上，我泡在水中，一身淋漓的都是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