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提起这些事情,我就想哭……”杨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嘴唇也开始哆嗦。
他说“想哭”两个字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真的,我看见他的眼圈发红,似乎是在强忍着眼泪。我没敢盯着他的眼睛看,我知道,像他这种人一定很爱面子,他肯定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也有脆弱的一面。杨远好象明白我的意思,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调整姿势坐稳当了,大口吸了一口烟,冲我噗地吹了一下:“小子,哥哥是条硬汉子,你别不好意思说话。”
他这么一说,我更加拘束了:“远哥,说什么呐,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杨远把手里的烟蒂揉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号子里立刻有了一股烤肉的味道:“说说,那时候我是不是很傻?”
他的眼睛像两把刀,这让我的感觉很异样,但绝不是恐惧,我说:“不傻,比我厉害多了。”
“哈哈哈哈!你?”杨远把脸仰得像上吊,“你算什么玩意儿?哈哈哈!”
我一下子楞在那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变脸了。
值班的武警把铁门踹得咚咚响:“不许大声喧哗!”
杨远像打嗝那样,猛地将笑声变成了一声“操”,歪头乜了武警一眼:“活腻歪了?”
武警将一根手指从窥视孔伸进来,一点一点地戳杨远:“你再这么猖狂,会死得更快。”
杨远眯眼看了他一会儿,低着头把手在耳边摆了摆:“玩去吧,玩去吧,你是我亲大爷。”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小声对武警说:“班长,你就别惹他了,没看见我正在安抚他吗?”
武警矜起鼻子,用单面鼻孔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
隔壁一个女里女气的声音传了过来:“远哥,是你吗?我是阎坤。”
我坐回来,捅捅还在低头叹气的杨远,轻声说:“远哥,刚来的那个人喊你呢。”
“别理他,那是个‘膘子’……”杨远皱了皱眉头,突然沙沙地笑了,“哎,你还别说,这人啊,可能还真有个轮回什么的。哈哈,你说这么个杂碎,他怎么就不判死刑呢?倒是我这个半拉杂碎先比他完蛋……操他妈,什么事儿嘛这叫。”
“远哥,是你你就说个话!”那个叫阎坤的又在喊。
“兄弟,你告诉他,杨远睡了,有什么事儿让他直接说。”
“哥们儿,远哥睡觉了……”
“少来这套!”阎坤的声音很尖,如同砂轮磨铁,“远哥,李俊海也进来了!”
“什么?”杨远忽地站了起来,“大坤,李俊海在哪里?”
“在南走廊七号!我刚从那里转过来,他让我给你带个好。”
“我挺好的,他呢?”杨远的眼珠子像受了惊吓的鱼,四处乱窜。
“刚出医院,被林武他们用刀捅了,一出院就押到这里来了。远哥,你可得有点数啊!”
“我知道了,”杨远把眉头皱成了一头大蒜,声音低沉下来,“你还有机会碰见他吗?”
“有!我快要判了,到了集中号我想办法,你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
“暂时还没有。”杨远回头示意我盯着门口,提着脚镣靠近后窗,“大坤,把手伸出来。”
杨远弯腰拿起放在墙角的那半条烟,用一根线栓好了,问:“伸出来了?”
那边说伸出来了,杨远一手扳住铁棂子,一手将烟悠了出去。
这边刚操作完,我就看见管理员拎着钥匙来了,我慌忙退回来,对杨远说:“远哥,所长来了。”
杨远就势坐在窗下,摆了个老僧入定的姿势,口中喃喃地念叨上了:“看成败,人生豪迈……”
管理员走到门口,拉开窥视孔,用手指了指杨远:“刚才是你咋呼的?”
杨远没有抬头,继续念叨:“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管理员把手指冲我勾了勾,我连忙凑过去:“所长,有事儿吗?”
管理员恨恨地说:“我是怎么嘱咐你的?不许让他跟别人搞串联!再这样,我连你也‘勾’起来。”
我装做很委屈的样子,咧了咧嘴:“刚才我打了个盹儿,真的没看见。”
“我可告诉你,如果我发现你跟他串通一气……”
“放心,放心,下次我一定制止他。”
看样子管理员本来是想进来的,让我这么一说,他好象又改变了主意,转身开了隔壁的门。
时候不大,隔壁传来一阵驴鸣般的嚎叫:“所长,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杨远冲天翻了几下眼皮:“嘿嘿,好玩儿,这小子还是那个德行。”
我突然发觉杨远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从刚才他的一举一动上,他的身上有一种让我胆颤的魅力。我看得出来,这些人当年在社会上肯定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窗外的一缕阳光打在杨远略显苍白的脸上,他的脸像是透明了,脸皮下埋着的是一付钢铁般的骷髅。我的眼睛像是突然被焊弧灼了一下,快速地闪开了。窗外,明净的天上有一只麻雀在孤单地飞。
开饭了。送饭的老吕头用饭勺磕打了几下窗口,杨远抬眼瞟瞟我:“过去拿。”
老吕头轻咳一声,用嘴巴指指笸箩里的馒头:“拿三个,另外那个纸包是给杨远的。”
杨远忽地扑过来:“老吕,谢谢你啊。”一把将那个纸包拽了过来,“哈哈,够哥们儿。”
纸包里包着的是一只黄澄澄的烧鸡。杨远将烧鸡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告诉我说,这是他那个傻弟弟当年在培智小学(一家弱智学校)的一个同学送的。他弟弟的这个同学在公丨安丨局大院里干收发报纸的活儿,不说话的话,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勤快又老实。上学的时候,这哥儿俩好着呢,整天在一块玩儿,玩累了就一起蹲在门口晒太阳,两个人都不太喜欢说话。
“我弟弟活着的时候,他经常去我家住。那时候我爹也活着,我们像一家人那样,很快活……”说着说着,杨远又停住了,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很想念我弟弟……兄弟,我怎么不想跟你说这些事情了呢?真没意思。”
咳,这不是害人嘛,我刚听上瘾来呢!我顾不上吃鸡,接口嚷嚷道:“别呀哥哥,没你这么玩的嘛。”
杨远把烧鸡放进吃饭用的茶缸里,轻轻摇了摇头:“一想起我弟弟和我爹,我这心里就难受……”
是啊,提这个谁不难受?这一刻,我竟然也关心起“傻二”来了,我问:“二哥怎么了?”
杨远把脸别到一边,抬起胳膊在脸上晃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在抹眼泪。
“他死了。”杨远把脸转回来,依然低着头,阳光将他的头皮照得泛出一层幽蓝的光。
“哦……”我不想问了,这可能是他最伤心的事情,我不想去讨这个厌。
“不说了,不说了!”杨远陡然提高了声音,“没意思。”
没意思就不说了?你哪来那么大的自由?想不说就不说?我不答应!
我决定来他个激将法:“远哥,不是我说你的,你一个大男人……”
“远哥,”我还没说完,阎坤在那边又尖着嗓子吆喝上了,“吃什么呐?这么香。”
“没什么,我号里的这个兄弟给我弄了个烧鸡。”
“给咱也来点儿?”阎坤很着急,声音发着颤。
“没了啊哥们儿,”我扯着嗓子嚎了一声,“远哥连骨头都嚼着吃啦!”
“玩独的?这可不是个好习惯。”阎坤蔫了。
“远哥,刚才我还没说完呢,”我接着激他,“你不是说你是一条好汉吗?好汉说话可得算数。”
“好了好了,我接着说。”杨远把眼前的饭往旁边一扒拉,又开始了。
我的眼睛又不好使了,眼前漆黑一片。胖丨警丨察一推我,我一个趔趄就栽到了地下。耳朵旁边嗡嗡嘤嘤地响,好象有很多人在说话。爬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一道亮光,旁边的门敞开了,就是你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值班室。那里面坐着一个白头发的管理员,我听见胖丨警丨察叫他段所,后来知道他是这里的所长,姓段。蹲在段所脚下的时候,我还在发着懵,就像一头被突然拉进屠宰场的病猪。那一刻,我的脑袋空荡荡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我清醒地知道,从此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好嘛,这不还是个孩子嘛。”段所瞄我一眼,冲胖丨警丨察笑道。
“你可别小看他,这小子有点儿能耐,”胖丨警丨察用脚勾了勾我的屁股,“把头抬起来,别装熊。”
我想抬起头来,可我的脖子不听使唤,扭了几下,终于也没能抬起来,蔫蔫地歪在一边。
段所笑了:“呵呵,这小子好象还不大服气呢。来吧,登个记。”
登记很简单,这你都知道的,跟住旅馆差不多,无非就是口气差了点儿。
段所问一句,我答一句,最后段所把本子一合,对胖丨警丨察说:“好了,我给他安排个号子。”
胖丨警丨察很麻利地给我卸了手铐,临走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呆着考虑问题,我随时会来提审你的。”
我松了一口气,想找句话说,一时没找出什么合适的来,竟然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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