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第6节

作者: 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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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理员走过来,用钥匙敲了敲门:“快点!磨蹭什么?”
  我装做拉得很难受的样子,哼哼唧唧地说:“拉不出来……哎哟,是不是便秘?”
  管理员转身催促杨远:“你先回去。”
  杨远站着没动:“他不扶我,我怎么回去?腿沉得像麻袋……”
  管理员盯着他的腿看了一阵,似乎很无奈:“要瘫了?好,你在这里等着他。”
  杨远把身子倚到门框上,捏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真臭啊……快拉啊兄弟。”
  管理员似乎受了感染,皱着眉头退远了,他好象是等不及了,要赶紧结束这场放茅。
  杨远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悄声说:“一会儿阎坤来了,你就出去。”
  刚说完,走廊那头就传来阎坤的声音:“憋死我了,你怎么才给我开门?”
  杨远见阎坤来了,大声说:“老阎,臭啊,真的拉裤裆里去了?”
  “哎哟,全他妈淌裤腿里了……”阎坤像一条泥鳅,一扒拉杨远,嗖地钻了进来。
  “哈哈哈,吃什么了你?”杨远的声音还是那么大,“我看看,拉出什么稀罕东西来了?”
  “出去!”阎坤瞪着俩绿豆大小的眼,直视着还蹲在便池上玩造型的我。
  阎坤长得像一只烤熟了的虾,说话时全身都扎煞着,我一惊,连忙提上裤子闪到了门口。
  管理员正往这边看,我故意吆喝道:“远哥,你扒人家的裤子干什么?”
  管理员念咕了一句什么,一下一下地摇晃着钥匙,不往这边看了。
  厕所里,阎坤跟杨远低声地说着什么,语速快得像炒豆子,我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暂时没说……杀了,独吞,口子很乱……”。阎坤喘气的时候,杨远很激动,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凭什么告诉你?少他妈来这套,我还没死!谁在这里面干了什么糟烂事,我一个也不饶他……阎坤说,你在这里都变成聋子了,这些事情街面上谁不知道?快,过两天我去集中号……我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接着阎坤就带了哭腔:“远哥,你千万别误会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想想,我至于在这个时候……”
  我忍不住把脑袋偏了过去,我看见杨远掐着阎坤鸡一般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我死不了,我要看着他先死!”
  阎坤憋得脸通红,声音像是被砂纸砬过:“我阎坤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杨远把手松开,回头瞟了我一眼:“呵呵,我们哥儿俩在开玩笑呢,走吧。”
  “哈哈,老阎是个屎人!”一出门,杨远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完了没有?”管理员在那头咋呼上了。
  “完了,完了。”杨远哗啦哗啦地挪出来,两手直接套上了我的脖子。
  关号门的时候,管理员推了杨远一把:“我可告诉你,少欺负人家阎坤。”
  杨远笑了:“我敢欺负他?他是我爷爷。”
  坐下喘了一口气,杨远吩咐我:“看着人。”
  我靠到窥视孔,轻轻拉开挡板,管理员已经走了,走廊上空无一人,死一般寂静。
  杨远把身子背着我,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好象在打开一张纸。
  过了一会儿,杨远长叹了一声:“唉,怎么会这样?人呐。”
  “好了,过来坐着,我的好兄弟。”杨远的神态恢复了正常,哗啦了两下手铐招呼我。
  “远哥,刚才我很紧张。”我拉上窥视孔的挡板,按着胸口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紧张什么?”杨远用火柴把手里的纸条点燃了,簌簌地抖动着兰色的火苗,“这里有你什么事儿吗?”
  是啊,关我什么事?我尴尬地笑了笑:“远哥,我看见你打了阎坤。”
  杨远哧了一下鼻子:“那叫打?你没看见他打我呢,”说着撸起了上衣,“看看,这是什么?”
  我赫然看见他的肚皮上有一条长长的,像小蛇一样的伤疤。
  “看见了吧?这才是挨打呢,”杨远凄然一笑,“你老阎哥哥干的,呵呵。”
  “拿铡刀砍的?”伤疤那么长,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铡刀、大刀片什么的长家伙。
  “比那个厉害,你知道三八军刺吗?是那个捅的。”
  “捅能捅这么长的口子吗?”我很惊奇。
  “捅了一个很小的窟窿,口子长那是动手术的原因,哥哥的肝被他捅破了。”
  我忍不住想扒拉开他的衣服看个究竟,杨远用手背挡开我,摇头笑了:“哈哈,阎坤这个杂碎。”
  阎坤好象在那边听见了,嘿嘿地笑了起来:“远哥,骂人可不厚道啊。”
  杨远没有搭理他,点了一根烟冲我笑笑:“兄弟,咱们接着讲咱的故事?”
  窗外有一轮暗淡的月亮,模糊的几个星星,看不分明。
  武警拉开了灯,屋里的灯光让后窗的那方天空变得漆黑一团。
  在集中号里呆了几天,段所就把我提到了值班室,那里坐着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告诉我,因为我的刑期短,加上看守所需要人手,让我在看守所里服刑——就是平常人说的劳动号。那时候我很麻木,在哪里都行啊,我自己又说了不算。
  劳动号在看守所前门的一间平房里,我去的时候铁门是敞开的,里面很整洁,像厂里的职工宿舍。放下铺盖,段所把我领到了伙房。伙房里,几个穿号服的人正在用一根水管冲一个大池子里的土豆。我知道,这是让我在伙房里干活了,我很高兴,这可是个好活儿,起码能吃饱了饭。刚想对段所说声谢谢,段所就冲我嚷嚷上了:“傻笑什么?推着水车!送水!”
  后来我知道,以前送水的那个人到期走了,临时抓了我这个“壮丁”,因为那天我恰好应该去少管所服刑了。
  送水可不是个好活计,整个看守所前后三个大走廊,每个走廊又分南北两处,每处有二十几间号子。一趟水送下来,人整个就散了架子,连饭都不想吃,躺在院里的长条椅子上直喘气,像一条搁了浅的鱼。好在活儿少——一天三次。
  晚上回到号子,大家都无精打采的,没有人说话,好象人人都是哑巴。这让我感觉很不舒坦,觉得自己是被关在了一座坟墓里。坟墓应该没有声音吧?可也不尽然,这里也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就是偶尔会出现一种暧昧的声响,这声响来自马桶边,是一个叫老贾的人在那里放屁,很尖、很细,很讲究发音。初次听到这种天籁之音,我很不习惯,总想告戒他:大哥,你就痛快点亮一把嗓子吧,别不好意思。可大家对老贾的屁似乎习以为常,听到声音就各自转过头去,叹一口气。老贾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尴尬的表情,只是在大家齐声叹气的时候,会打一个响亮的嗝,我怀疑他这是在掩饰放屁的声音。
  不光我们这里沉闷,整个看守所在夜里都没有一丝声响,像死了一样。
  我知道,夜是一样的夜,可是一堵大墙,让里面和外面的人有了不同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正式加入了劳改犯的行列,那一夜我没有睡着,老是想事儿,一会是我爹,一会是我弟弟,一会是我横行在街头,一会是漫天飞溅的鲜血……天快要亮了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当了丨警丨察,押着小广走在宽阔的街上,小广在咧着嗓子唱歌:啊战友,你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去战斗……我用枪顶着他的脑袋,阔步向前,脑袋仰得高高的。
  第二天刚送完了一趟水,段所就来喊我:“杨远,你爹看你来了!”
  我爹蹲在值班室门口,像一堆破布。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爹好象不认识我了,他就那样用一个僵硬的姿势傻蹲着,仰着脸看我:“儿子,你咋了?”
  我扑通跪下了,我想说声对不起,结果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声:“你来干什么?”
  我爹说:“我来看看你。”
  我说:“你回去吧,我能照顾我自己。”
  我爹把一个小包裹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什么都有:牙膏、牙刷、毛巾……还有旱烟、茶叶什么的。我抓起包裹扭头跑回了伙房,我的心难受得像刀割一样。我趴在长条椅子上,一个劲地哭,段所拉着我爹过来了,我爹就这样呆呆地看我,他好象找不出来应该说什么话。段所说,老杨,安慰他几句你就可以可以回去了,我爹只说了一句话:“你弟弟挺好的。”
  我把在号子里用棉花和布条给我弟弟做的一个小狗熊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我爹,转身就去拉我的水车。
  我爹走了,一步三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我猛然发现,他老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沧桑的老人。
  杨远的嗓音突然颤抖起来,一下一下地掰着手指:“兄弟,我爹真不容易……”
  我安慰他:“远哥,老人都这样,你不必太难受。”
  杨远抬起头,喃喃地说:“他不是老人,那一年他才四十多岁。”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附和道:“可不,还算年轻,现在得六十多了吧?”
  “他死了,”杨远陷入了沉思,“全是因为我……我从小就让他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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