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第8节

作者: 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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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竟然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我觉得她还是死了好,活着遭罪,她疯成那样儿。
  我爹说:“骨灰呢,我给她送娘家去了,她娘家人要。”
  过了几天,我爹用自行车带着我和弟弟,去了一趟靠近城里的广东公墓。我又见到了我妈,她的坟头很漂亮,旁边长满了洁白的小花,那些花儿都开着,阳光一照仿佛都透着明。我爹说,你妈的老家在广东,老辈人是广东的大财主,可有钱了,你姥爷还有一条像房子那么大的船,有钱人都在船上跳舞、唱歌、耍钱、谈生意什么的。风刮着我爹苍白的脸,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我的心像有根针在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沿着公墓里的石头路跑起来,我边跑边喊:“妈——妈——你快回家……”
  从公墓回家的时候,我感冒了,好几天没去上学。一直躺在冰凉的炕上,我弟弟用蒜臼子把生姜捣碎了,给我做姜汤喝,我喝了姜汤就围着被子,给他讲大灰狼叔叔和小白兔妹妹的故事,听得我弟弟直想找大灰狼拼命——你在哪里?滚出来。
  等我感冒好了,我爹就对我说:“你光学习好有什么用?看看,你这叫什么体格嘛,你看我。”
  说完了就用拳头嘭嘭地捶自己干瘪的胸脯:“咋样?这才叫男人呢。”
  确实,那时候我很瘦弱,别人都管我叫“鱼刺”。
  我对我爹说:“那怎么办?身体想好,就得有好饭吃。”
  我爹说:“你别没有数了,就咱们家的饭食?你看看村里哪家能天天吃馒头?”
  我说:“那叫馒头?全是黑面,吃了拉肚子……”
  我爹就不说话了,沉吟了半晌,啪地一拍大腿:“得,咱练功夫去。”
  我爹是个痛快人,当天就把村里的一个老头请到了我们家,一顿老白干伺候过后,就让我行了拜师礼。从那以后,我放学回来就有了营生干——压腿、劈叉、踢腿、站桩,这一练就是两年。两年以后,我变成了一个精壮结实的半大小子。我爹很高兴,经常让我教他几招,有时候还跟我过过手。自然,他输的时候多,躺在地下老半天爬不起来。开春的时候,我爹又托了他一个同学的关系,把我送到了区业余体校,开始了正规的训练。我很争气,在当年的武术运动会上,拿了个刀术第一名。自然地,我的学习就放松了,有时候考试还不及格,我爹似乎不太管我的学习,他的脑子仿佛全放在了我的身体上。
  那时候,我爹又调动工作了,他成了一个中学的教导主任。
  他自行车把上的包儿也换了,不再是那个鼻涕一样的布包了,换了个黑皮子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
  转过一年来,开始考高中了。有一天,我对我爹说:“我不想上学了,我要上班。”
  我爹很纳闷:“上学不好吗?我还等着你考上大学给我光宗耀祖呢。”
  我说:“我根本考不上,再说,咱家这么困难,我上班不是还能给你减轻负担吗?”
  我爹生气了,那只眼像在往外喷火:“混蛋!考,考不上再说!”
  我第一次看到他发火,没敢再犟嘴,心说,那就考吧,考不上别怨我。
  结果,我没考上。
  我爹生了几天闷气,一直不搭理我,后来憋不住了,让我去了公社的废品站当临时工。
  这一当上临时工,我的心就开始野了起来,我管不住自己了。
  我去了废品站,我弟弟就没人照看了,我爹就在上班的时候把他放在自行车大梁上,带到学校里去。我爹上课,我弟弟就在校园操场上疯跑,跑累了就在花丛中自己跟自己玩捉迷藏。学生们下课了就去逗他玩儿,他们都不欺负他,只不过是在他跑远了的时候,会在后面大声地喊:“傻二,傻二,快回来,爸爸给你烧蚂蚱吃……傻二,傻二,叫爸爸。”
  我下班路过学校,我弟弟早就等在门口了,他嘴里像含着一个滚烫的芋头:“哥哥好……哥哥,我放学了。”
  我背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背着我的心,他软弱得让我直想趴下哭。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废品站的人缘特别好,年龄大的师傅拿我当儿子待,经常让我喊他们爸爸,我就喊,这没什么,我就是喊你爷爷,你也成不了我真爷爷不是?几个年纪很我差不多大的工友都跟我成了哥们儿,我们经常在一起干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有厕所不上,偏要往收购来的酒瓶子里撒尿,有时候还往看门老头的暖瓶里吐口痰什么的,唉,想起这些来,我都冒汗。有一次,镇上的一个“二不溜子”喝醉了,来废品站撒酒疯,把一个差不多跟我爹一样大的师傅给踹得嗷嗷叫,我拣起一根铁棍就冲上去了,把那小子直接干成了一滩浆鸡屎,嘴里吐出来的烂粉条、地瓜酒喷了一院子,他叫得像杀猪。
  再以后,我就跟废品站的弟兄们形成了一股势力,镇上有限的几个混混没有敢惹我们的,哈哈。
  我牢牢记住了我曾经发过的誓言,我不能像我爹那么窝囊,我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那时候工资低,像我们这些干临时工的,一个月也就开二十几块钱,我把钱都攒着,想给我爹配一副新眼镜。
  有一天我下班早,顺路给我弟弟买了几个包子,我把包子揣在胸口里捂着,跑在路上。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被我撞了一下,他骂我:“你他妈是个傻子?低着头跑什么跑?”
  我两手捂着包子,用两只脚轮换着抡他,把他抡成了一只忙碌着的陀螺。
  到了我爹学校的时候,正赶上学生们下课。我看见一个教室的后面围着一群人,我爹在后面吆喝:“好了,好了,大家都回教室。”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无奈,好象他不是教导主任,而是学校里的勤杂工。当时我就明白了,人群包围着的可能是我弟弟,大家又在拿我弟弟开心。我扒拉开人群一看,果然是我弟弟,他在给大家唱歌:我家小弟弟呀,半夜笑嘻嘻呀,问他笑个啥,梦见毛主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梦见毛主席……我拉着他就走,我爹就这样傻看着我,直到我走出了校门。
  我让我弟弟趁热把包子吃了,就让他在一个草垛后面等我。我返回了那个教室,一脚把门踹开了,老师还没等反应过来,我就把那些逗我弟弟的同学全拖出来了,一人在脸上来了一个“旋风腿”,他们趴在地下像一只只死耗子。我冲地下啐了一口,拍打了两下手,横着身子走了。走到门口,我爹跑过来想打我,我边跑边说:“我不上班了,我要回家照看我弟弟!”
  晚上,我们三个人开了个家庭会议,最后达成了一致——把家搬到镇上,上班的时候由我带着我弟弟。
  过了几天,我爹跟学校要了一个宿舍,我们就搬去住了,村里的房子卖掉了,卖了一千块钱。
  走的那天我很难过,看着那些刚开出花朵来的向日葵,看着墙角的花花草草,鼻子酸极了。
  这样,我上班的时候就带上了我弟弟,一般我会背着他走,他的鼻息刺痒着我的脖颈,很舒服。
  工友们见我把弟弟带来了,都很高兴,拿我弟弟当自己的儿子和弟弟,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有时候工友们忙,我弟弟就象模象样地帮工,甚至还学会了看磅秤,上下不差三两。
  那一年,我十六岁,我弟弟九岁。
  我俩很快活,比我爹还快活。
  秋天的时候,我们家里来了两个人,他们好象很关心我弟弟,老是摸他乱蓬蓬的脑袋。我问我爹,他们是干什么的?我爹说,这是我在培智小学教书的同学,想让你弟弟去他们学校上学。我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以前我爹就说过,城里有个专门教脑子不跟趟的孩子学习的学校,人家还管吃管住,很正规,比一般的学校还好呢。我知道,他这一走,我就很难再见到他了,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城市是个啥样儿呢。我弟弟不知道大家想要干什么,跳着高儿跑出去玩自己的去了。
  那两个人走了,我爹就蹲在地上叹气。
  我说:“那也好,让我弟弟长长脑子,去吧。”
  我爹点点头,起身去找他的二胡,我不想听他拉二胡,就那么悬着心走到了院子。院子的空地上有一只麻雀在溜达,我想想,我弟弟再也不能在那里撵麻雀玩儿了,心就麻了,汗也出来了,整个人像是刚从澡堂里出来,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
  不长时间,那两个人就来把我弟弟带走了,他走得很风光,坐着一辆雪白的面包车。
  从此,我的心就被我弟弟牵走了,整天不说话。
  天又一次黑了,杨远侧着脑袋看窗外,窗外的天上有一轮黄澄澄的月亮。
  我替他披上一件衣服,郁闷地问:“后来你没去看你弟弟?”
  杨远叹了一口气:“唉,不提他了……我跟你说点你喜欢听的吧。”
  说实话,那一刻我倒是关心起他的弟弟来,我说:“你接着说就是了。”
  杨远斜了我一眼:“算了,我还是给你讲点热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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