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小杰被送去了严管队;大澜和我一起在花坛边面壁;青面兽被他们中队的队长领回去了。小杰走的时候,把手腕上的“捧子”(一种自制戒具)举得像一门大炮,冲我高声嚷嚷:“哥们儿,一个月回来又是一条好汉!”
天阴了下来,风刮得更急了,沙子扑打在脸上很疼,像是有无数的小手在抽我的嘴巴子。
我知道一会儿就该下雨了,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让我想起一些关于我爹的往事来。
我妈去世以后,我爹很想念她,就把我姥姥从老家接到了我们家住着。后来我姥姥不愿意回她自己的家了,就跟我爹商量,想把户口迁到我们村。我爹说,恐怕够戗,因为我们也是外来户啊。说是这么说,我爹还是很上紧,整天往公社和姥姥的老家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家就分了一块自留地,在村西头,是很大的一块地。我爹领我去看地的时候,我高兴极了,我知道这就证明我姥姥的户口办妥了。我记得,那块地肥沃得很,有着很厚很厚的黑土,我爹在那上面种了油菜、花生、茄子、西红柿、黄瓜、辣椒什么的,收获时节漂亮极了,满眼都是色彩,黄的是油菜花,绿的是黄瓜,红的是西红柿,紫的是茄子……我都说不过来,反正是让你兴奋得想唱歌的那种五颜六色,有个词叫绚丽多彩,大概就是说我家的这块地呢。
那时候,我爹经常用手推车推着我和弟弟去自留地里干活,他尤其喜欢在天上刮着微风,地里的庄稼、蔬菜,簌簌颤动的时候,带着我俩去看望他地里的伙计们。在我的记忆中,我爹年轻漂亮又快活,他吹着口哨,用脚踢踢这块土,用手捏捏这片叶,不时冲天吆喝两句:咿呀——嗨!走过一山哟,又一山喽,桑木扁担轻又轻,我挑担茶叶上北京……
我和弟弟就穿梭在沟渠边的花草中捉蚂蚱,我弟弟很会干这活儿,一不会就捉满了一玻璃瓶子,我用一根细细的蒲公英茎给他串起来,我弟弟就摇着蚂蚱串绕着我爹疯跑,风将他的衣服吹起来,令他看上去像一只飞奔在田野上的小鸭子。
有时候我爹高兴了,就让我打开他随身带来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他的二胡,坐在田埂上咿咿呀呀地拉,二胡声把青蛙们的叫声压住了,青蛙们不敢跟我爹叫板,全蔫了,一声不吭,就那么趴在沟底或者蔬菜后面犯傻。风刮完了就该下雨了,我和弟弟就躲在我爹的胳膊下面避雨,我觉得我爹很厉害,他的胳膊就像一只大鹅的翅膀,替我们这两只小鹅遮挡风雨。
我爹该来看我了吧?我站在花坛边静静地想,他会怎么说我呢?我又该如何跟他解释呢?我弟弟他还好吗?我算了算,我弟弟也应该有十一岁了,别人像这么大的时候应该小学毕业了,可他还呆在家里……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在我的脸上,又顺着我的脸淌进了我的嘴巴里,我分不清楚淌进嘴巴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兄弟,想啥呢?”胡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四哥,你来了?”我连忙擦了一把脸,“没啥,跟大澜闹了点儿误会。”
胡四扫了大澜一眼,冲大澜吹了一声口哨:“澜哥,连你这个级别的也面壁?”
大澜摇摇头,傻笑一声:“全是误会,老四,你跟蝴蝶解释一下,大家都不容易。”
胡四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兄弟,你行啊,跟我们队的老鹞子一个德行。”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讪笑道:“四哥,没什么,面一个小时壁就完事了。”
胡四顿了顿,转身就走:“我帮你写了个东西,面完了壁就来找我。”
雨下大了,张队在队部门口喊我和大澜:“回车间吧,好好考虑一下,以后不准乱动手。”
往车间走的路上,大澜说:“蝴蝶,我不知道你跟小杰的关系,很抱歉。”
我说:“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眼看着你跟小杰打起来,我不管是吧?”
大澜悻悻地摇摇头:“反正事儿也过去了,咱们还是别提它了。”
胡四站在小仓库门口,把我让进去,冲大澜点点头说:“滥哥,都是自家人,别在意。”
大澜站下了,欲言又止的样子,胡四拍拍他的胳膊,把门带上了。
我想跟胡四解释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胡四笑笑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不管他,没出大事就好,”说着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你看看我写的怎么样?好家伙,累得我脑子疼,将来出去了你得好好请我喝上一场,光资料就查了一个多小时呢。”
我顾不得多说,连忙展开那张纸,胡四的字写得很漂亮,密密麻麻排满了纸面。我不得不佩服他抓理的能力,上面说,首先这个案子最大的漏洞在于没有被害人的证人证言,《判决书》上说被害人叫“客人”,那么这个客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没有他的证言?其次是没有作案时的凶器,《判决书》上只是说“杨远掏出凶器”,那么这个凶器在哪里?是否作为呈堂证供?当时在场的饭店老板和一起喝酒的牛玉文起码也应该有询问笔录的,可是他们却没有。本案所列的证据全是李俊海的证词,《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某条第某款明确规定,同案被告之间所做的供述不能互相作为证据……我反复看了几遍,心里渐渐亮堂,是啊,即便是我真的参与了抢劫,那么受害人在哪里?没有受害人就这么判了我,这明显是违法的!我的眼前突然像开了一盏灯,亮得让我发晕。当时,我想不了许多,一个劲地给胡四敬烟,激动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胡四抽着烟,面相矜持地对我说:“兄弟,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该做的努力你还是得做。”
我说:“我多抄几份,不停地往法院发就是了……”
胡四打断我:“那还不够,你必须跟李俊海取得联系,让他也写。”
我皱紧了眉头:“我不想见他,他爱怎么地就怎么地。”
胡四叹了一口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这不是‘治气’的地方,你跟他有什么利害冲突应该回到社会上去解决,在这里首要的是联合起来,想办法早点出去。你想想,你这边申诉了,他那边不知道,将来法院调查的时候,他还是按原来的那样说,一口咬定你参与了,而且,万一真的找到受害人,受害人又被……这个我不敢说——你做的这一切努力还不是白搭?”
我的心很乱,搞不清楚胡四说的在不在理,就那么傻坐在那里,大口地抽烟。
胡四也不说话了,在我眼前来回溜达,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沙沙作响。
闷了好长时间,胡四站住了:“兄弟,你好好想想,此一时彼一时啊。”
我把烟踩灭了,抬头说:“四哥,我听你的,你帮我打听打听李俊海在哪里。”
胡四嘿嘿地笑了:“这不成问题,哥哥的‘职业’很自由,在哪里我也能找到他。”
我说:“就这样吧,找到他就让他来见我一面。”
刚商量好,门就被推开了,张队站在门口呵斥我:“你没事你老是往这里出溜什么?回去。”
胡四打个哈哈道:“张队,这小子不老实,我帮你教育教育他。”
张队推了他一把:“你刚好受点了就‘慌慌’上了?少拉拢我们队里的人。”
站在小仓库门口,张队说:“杨远,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问这个干什么?我一楞:“张队,你把这事儿告诉我爸爸了?”
张队笑了:“紧张什么?我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回答我,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茫然地回答:“当老师的。”
张队把眼睛瞪得像两个煮鸡蛋:“真的?那他应该是个文明人啊……”
听这口气,我爹好象办了什么不文明的事,我急了:“张队,我爹他怎么了?”
“怎么了?”张队讪笑着摇摇头,“喝大了,在大门口发酒疯呢。”
“这怎么会?”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也变得蜡黄,“我爹几乎不喝酒!”
“他喝了,喝得还不少呢,”张队说,“刚才内管队长打来电话,说一个犯人家属在外面扯着嗓子喊杨远的名字,武警赶他走,他不走,把铁门拍得山响,非要进来见他的儿子,几个人拖他都拖不动他。内管去人了,告诉他今天不是接见的日子,动员他先回去,等到了接见日再来看儿子,他直接躺地下了,他说,我想我的儿子,我今天非进去看他不可,他身边还有一个半大小子,也一起嚷嚷着要看哥哥……你说,他喝那么多酒干什么?还教师呢。最后我去了,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去。”
我甩开张队,大步冲进了滂沱的雨线,我大声喊:“爹——爹,我对不起你——”
张队冲上来,一跤把我摔在一个水坑里,泥水溅了他一身。
1986年4月27日,我回家了。
记得那天有着明媚的阳光,风也是那种柔和的黄色。早晨吃过了饭,我跟小杰蹲在监舍的大门口闷头抽烟,内管值班的犯人老苏哗啦了两下铁门,然后冲我勾了勾手指,我迎着他走过去:“苏哥,我要走了,谢谢你一年多来对我的照顾。”
老苏说:“没什么,我还依靠你将来在社会上照顾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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