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湛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潘岳平素虽然低调自持,可内心中始终藏着少年特有的理想和意气,就像一把藏在袋子里的锥子,再怎么小心掩藏锋芒,也终有忍不住戳破袋子的那一天。于是夏侯湛用力把马缰绳从潘岳手中拽出,自己也爬到了车上。看着潘岳不解的眼神,夏侯湛苦笑道:“既然你执意要当这根出头的椽子,我就只好给你策马护驾了。”
“还有我!”韩寿挑衅地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石崇,也走到了马车边。
经过潘岳的策划和劝说,半个时辰后,洪水一般激荡的太学生们终于全都安静下来,在捧着孔子牌位的同伴后排成整齐的队伍,从宣阳门进入洛阳城,沿着铜驼大街朝嵇康受刑的东市走去。
洛阳的居民们站在路边,看着这些年轻人神色肃穆,拱手而行,虽然没有一句言语,却如同沉默而稳静的河流,带着令人心折的宏大力量。而在步行的三千太学生中,却有一辆马车在人群中缓缓而行,驾车的年轻人温文尔雅,丰神如玉,而高高站立在车辕上的少年更是姿容俊拔,粲然如神,让人一见之下便目眩神迷,终身难忘。
“檀郎,他是檀郎!”很快,人群中许多人都认出了潘岳的身份,纷纷惊喜地叫喊起来。然而下一刻他们只觉潘岳的目光扫到了自己身上,虽然只是轻轻一瞥,却让围观众人忍不住心驰神往,竟不好意思再喧闹起来,只是默默地跟在太学生们身后,一起朝着东市走去。很快地,太学生们身后跟随的洛阳市民越来越多,仿佛一条大河汇聚起越来越多的支流,越发气势磅礴。
此时此刻,杨容姬也站在洛阳街头,继上次在洛水边再一次看见了潘岳。她没有随人潮跟着太学生们涌往东市,只是静静地站在路边,看着潘岳所乘的马车从她面前慢慢驶过。他的眼睛原本一直望着前方,却不知是否是杨容姬的错觉,她感到他的目光忽然轻轻转过来,下意识地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下。不过也仅仅是一下,随即如清风一般再也找寻不到。
青衫磊落,气势慷慨,现在这个样子,才是檀郎最美的时候吧。杨容姬不禁想起上巳节的时候,他的马车被贵族女孩们团团围住,鲜花和水果雨点一般落进他的车厢内,而他就只是端宁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虽然难掩被万人追捧的虚荣满足,但即使在最闪耀最得意的时候,他的笑容也依然是礼貌而克制的。哪怕青春正盛,才貌倾城,可他依然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的光华,就仿佛五年前他们定亲的时候,那个十二岁男孩的心事也随着他年龄的增加而不断增长。
可是现在,他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杨容姬却觉得,这才是他将自己真正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的时刻。他的目光明亮而充满感召,他的唇角紧抿而充满坚定,他的脸上因为炽烈的愿望而焕发出熠熠的光彩,他挺拔的身影如同苍松翠竹,就算漫天风雪打压也挺立如旧。有那么一瞬间,杨容姬觉得周围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她的眼里只剩下一个他,从她面前缓缓地走过,然后消失在前方的茫茫天地间。
杨容姬的眼前忽然一阵模糊,就仿佛被太过明亮的阳光炫到,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等她终于醒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紧紧地绞扭在一起,用力得指尖都泛出了白色。然后她转身离开了铜驼大街,背影坚定,毫无留恋。
与此同时,铜驼大街旁的一座酒楼雅座内,匈奴王子刘渊看着楼下浩荡走过的人群,不由轻笑了一声:“那嵇康散淡疏狂,非汤武而薄周公,想不到拥护他的人竟有这么多。我自以为已经读了不少汉人的圣贤书,还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做法。”
“这些平头百姓们懂得什么,不过是跟风看热闹罢了。”坐在刘渊对面的大公子司马炎手肘支在窗棂上,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美酒,忽然睥睨一笑,“哟,连潘岳都出来了,怪不得能有这样的声势。”
“潘岳,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檀郎?”刘渊一下子也有了些兴趣,凝目朝楼下看了一阵,皱眉道,“虽然百姓无知,可檀郎的号召力果然非同凡响,他们要真这么把东市给堵了,大将军要杀嵇康就有了很大顾虑。”
“由得他们闹去。”司马炎见潘岳所乘的马车从楼下驶远了,收回目光冷笑了一声,“却不知他们闹得动静越大,大将军杀嵇康之心就会越坚定。嵇康今天,非死不可。”
“为什么?”刘渊奇怪地看着司马炎,“儒家不是讲究民心向背吗?就算这些人都是被檀郎的美色蛊惑,可他们所秉持的主旨还是要求大将军赦免嵇康啊。”
司马炎闲闲一笑,没有回答,心中想起的却是上巳节那天智囊冯紞对自己说过的话:“百姓无知,大将军的威仪竟还比不过一个少年的美貌,这件事若是流传出去,岂不是让大将军面上无光?”大将军司马昭统帅天下,他的权力和尊严绝不能被任何人所冒犯。上巳节那天大将军的威仪已经输给了潘岳的美貌,此番这第二次较量,大将军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输。只是这个念头,司马炎不能告诉任何人。
见司马炎没有开口的意思,刘渊只好又问:“大公子,你觉得今天的事情,会如何收场?”
“一群书生而已,能成什么大事?”司马炎嗤笑一声,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回大将军府,接下来肯定有好戏可看呢。”
铜驼大街并不直通洛阳东市,于是太学生和尾随请命的洛阳百姓分别从不同的街巷涌往东市,就仿佛一条大河散逸成了无数分支。
潘岳身姿颀长挺拔,站在马车上更是如鹤立鸡群一般醒目,众人原本都以他马首是瞻,队伍井然有序。然而人流分散进入街巷后,情势便不如在铜驼大街上易于控制,变故,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发生。
眼看处斩嵇康的东市遥遥在望,而嵇康尚未从监狱中押解到来,潘岳正与夏侯湛韩寿等人商议下一步的具体行动,忽听有人奋力拨开人群,朝潘岳所在的马车奔了过来:“檀奴,檀奴!”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潘岳抬眼一望,正看见哥哥潘释陷在人群里,正举着手臂朝自己呼喊。见潘释神色焦急,潘岳赶紧跳下马车朝潘释迎了过去:“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突发重病,叫你赶紧回家!”潘释用肩膀撞开两个挡在身前的人,挤到潘岳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母亲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潘岳吃惊地问。
“你半夜逃家,母亲气得一早就心口绞痛,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潘释拉了一下潘岳见他不动,不由怒道,“怎么,为了救一个外人,你连最基本的孝道都不讲了吗?”
“百善孝为先。安仁你还是先回去看望伯母吧,这里还有我们。”跟过来的夏侯湛见状,连忙劝道。
潘岳虽然有所怀疑,但料想大哥也不敢拿母亲撒谎,心中便真的焦虑起来,当下与夏侯湛韩寿等人做别。
潘释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笠帽扣在潘岳头上,以免路上引人注目。两个人逆着人流走回铜驼大街,上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潘家马车,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潘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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