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那小子不听我的规劝,自蹈死地,我才不去祭奠他!我到东市去,只是为了听他最后弹一曲《广陵散》。”老头说着,也不顾一双发红的眼睛早揭穿了自己的谎言,拍了拍背上背的一张琴,得意地笑道,“那小子藏私,平时舍不得把这首曲子教人,却不知孙仙人我天赋异禀,今日只听他弹了一遍,也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对了对了,阿容你快给我铺纸磨墨,我要是不趁新鲜把琴谱记下来,将来没准就忘了,死后也没法去地府嘲笑嵇康那小子了!”说着,竟是急得抓耳挠腮。
潘岳见那老头虽然满头白发,面色却红润如婴儿,一时猜不出他的年龄。老头穿着粗布葛衫,腰间系着草叶羽毛编织的围裙,披散的长发末端编成无数小辫,和围裙盘结在一起。乍一看,也不知是他用头发编成了围裙,还是围裙上的羽毛蔓延到了他的头上,只觉颇为怪异。然而下一刻,潘岳忽然想起他自称“孙仙人”,顿时猜出了老头的身份,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您就是孙登先生!”
隐居邙山的孙登虽然不是什么真正的仙人,但确实是天下最出名的隐士。传说与嵇康齐名的大名士阮籍也曾慕名去拜会孙登,向他请教神仙之术,孙登却毫无回应。阮籍心下失望,便长啸而退。走到半山之时,忽然听到山谷间响彻了凤鸣一般的啸声,正是孙登长啸回应。阮籍回家之后,便写了一篇长长的《大人先生传》,对孙登极尽溢美之能事,将他生生描绘成神仙一般的人物,从此孙登更是名声大噪,上至朝廷下至黎民无不敬仰膜拜。
如果只是读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只怕潘岳打死也不会想到文章中那么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孙登,竟是个嬉皮笑脸耍宝无赖的老头,而且竟然还是杨容姬的师父。
潘岳原本是伏在床榻上,此刻惊愕抬头,顿时让孙登看了个一清二楚。“别动!”孙登两步跨到潘岳身前,抓住他的肩头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哈哈大笑,“去了个死嵇康,却来了个活檀郎,怪不得连我们家许由都舍不得咬你!只是你今天原本要带着太学生们去东市为嵇康请命,怎么半途不见了?大家都说你是被大将军收买了,怎么又跑到了我这里来?”
听孙登提到自己的痛处,潘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只干涩地回应了一声:“潘岳惭愧。”
孙登并没有追问潘岳的答案,一双眼睛却扫过了面前少年惨淡的神色和身上的伤处,心中顿时明了。他忽然松开手,任由潘岳倒回床上,脸上笑容刹那间都化作了悲苦哀戚:“绝艳易凋,连城易碎。当初嵇康要我赠言,我告诉他人有才能却不会使用,就会招来灾祸。他不听我的话,最终落得个死于非命,盛年夭亡。如今看你这样子,竟是要步嵇康的后尘吗?”说着,孙登也不记得刚才嚷着说要记录《广陵散》曲谱,就这么抱着琴靸着鞋子走了出去。而那条叫做许由的狗,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离开。
见潘岳只是怔怔地看着孙登的背影,杨容姬轻笑了一下,宽慰道:“师父要么闭口不言,要么口没遮拦,习惯了就好了。嵇康先生曾随他一起游学三年,虽然师父一直不肯理睬他,但背地里却常常念叨……”
“嗯,我明白的,嵇康先生在狱中写《幽愤诗》,还有‘昔惭柳下,今愧孙登’之句。孙仙人的见识,确实不同凡响。”潘岳说着,想起刚才孙登拿自己比嵇康,怕杨容姬担心,赶紧说,“你放心,我和嵇康先生不一样的……”
杨容姬眉间轻轻一蹙,想回敬一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却听外面一阵琴声响起,便将那句话咽了回去。
“是师父在弹《广陵散》,你慢慢听吧,我还有事。”见潘岳如出水明月一般皎洁无暇的面容正对着自己,杨容姬忽然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扔下这句话就要推门出去。
“别……别走……”潘岳鼓起勇气唤来一句,见杨容姬转过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似乎洞察了他的一切心思,顿时又不好意思起来,“你……你不是在荆州么,怎么住到这里来了?”
“我是来跟孙登师父学习医道的。”杨容姬没有多加解释,也没有多加停留,说完这句话就逃一般地离开了。可背后那双光华流动、隐隐带着企盼的眼睛,却如同施了法术一样久久盘踞在她的脑海之中。
第二天温裕回来的时候,杨容姬正在院子里翻晒草药。见温裕来了,杨容姬只是淡淡说了声“潘公子在屋里休息。”便转开头不再多说什么。
温裕走进屋内,果然看见潘岳正侧卧在床榻上。阳光从他身边打开的窗户中射进来,正照在少年颀长匀称的身体上,镀出一层温暖的金辉。温裕注意到床榻的位置与昨日稍有不同,恰好挪移到了能够照到阳光的位置,不禁暗中赞叹那杨小姐神情虽然冷淡,心思却颇为细腻,难怪潘岳愿意留下来。
窗内闲适安详的绝美少年,窗外专心致志的娴静少女,衬上竹篱茅舍,茂林芳草,温裕忽然觉得,所谓神仙图卷,就应该是自己眼前这个样子。
“温兄来了。”听见脚步声,潘岳转过头来,微笑着朝温裕见礼。方才那一幅美仑美奂的图画被打破,让温裕感到自己的闯入太过唐突。
“安仁,伤怎么样了?”把背囊卸下,温裕关切地问。
“好多了。”潘岳将眼神从窗户那边收回,含笑看着温裕把背囊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换洗衣物、日常用品、笔墨纸砚,甚至还有几本书,司马攸的心思,果然细致周到。“桃符还好吗?”潘岳蓦地想起昨日司马攸惨淡的气色,担忧地问,“你让他好好休息,别再为我劳神费心了。”
“好。”温裕的眼神黯了黯,却记起司马攸的吩咐,不敢将司马攸回府后便卧床不起的情况告诉潘岳,更不敢告诉他昨日司马攸实在是撑持不住,才没等潘岳醒来便由温裕的老家人驾车送回了洛阳城。
避开潘岳探寻的目光,温裕见床榻边放着一个竹编的簸箩,里面盛着一堆浅黄色的细小谷物,地上还散落着一些谷穗,便故意转开话题问:“这是什么?”
“哦,这些是邙山里采来的野黍。”潘岳说着将一串黍粒从穗子上捋下,又将颗粒干瘪者从簸箩中挑出,“我闲着无事,就帮忙挑拣,只留下颗粒饱满的。”
温裕见那些野生的黍米颗颗细小如针鼻,也不知潘岳费了多少工夫才选出这一簸箩来,不由失笑:“是帮杨小姐做的吧?其实若要黍米脱粒,多的是连枷磙石之类的器具,哪里用得着磨损安仁这双写锦绣文章的手?杨小姐可算是暴殄天物了。”
“这些是她用来入药的,没有多少,犯不着用器具。”潘岳说着,下意识地往窗外望了一眼,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却又微有落寞。他虽然不以独拣野黍为苦,但挑拣之余却时不时地望着窗外那个苗条婀娜的素衣人影,只盼她能够多向这边望上几眼。可那人影却自始至终专注地应付各类药材,仿佛浑然忘却了他的存在。
温裕从未见过潘岳露出这种神色,既甜蜜又焦灼,既期待又忐忑,让他恍惚明白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温裕觉得要是潘岳能够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品茶、弹琴、吟诗、采药,追慕他心爱的少女,过传说中神仙一般逍遥自在的生活。洛阳城内那些纷繁腌臜的俗事,原本就不该来打扰这清雅非凡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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