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无论名义上还是情感上,他们都不再是父子,而是君臣。他必须严守君臣大防,永远失去了开口再叫一声“爹爹”的资格。可是,就算大将军不变成晋王,他们父子也再也回不到当初了,彼此猜忌的鸿沟一旦挖下,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再填平。
想起上次被赶出书房时司马昭冷厉的眼神,司马攸就觉得,爹爹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自己无意中触碰到的,是他最幽深,也是最黑暗的禁忌。
这宏大隆重的封王仪式,在别人看来是司马家即将登顶的庆典,在司马攸心中,却是埋葬最后一点父子亲情的祭奠。
胸口被司马昭踢出的瘀青已经变淡,此刻却再度剧烈作痛,身上层层叠叠的礼服也仿佛变成了一条条绳索,勒得司马攸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绝不能在这最重要的场合上失仪,哪怕下一刻就要死去,他也绝不能死在刚步上人生巅峰的司马昭眼前。
终于,冗长的封王大典告一段落,司马攸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放松僵硬的身体,随着群臣缓缓退出大殿。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专事通传的宦官焦灼不安地从藏身之处转了出来,将一封军报交到了刚刚走下王座的司马昭手中。很显然,为了这一刻,那个宦官已经在角落里等待了很久,而他手中的军报外贴白色鸟羽,竟然是一封十万火急的羽檄。
只有在传递最严重的军国大事时才会用到的羽檄。
司马攸故意放缓了脚步,然后他看见司马昭的嘴唇一抿,腮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显然暗中咬紧了牙关。凭借司马攸对司马昭的熟悉,他知道那封羽檄里必定写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司马昭绝不会露出这样惊怒的表情。
身体的反应快过了脑中的犹豫,下一刻,司马攸已经冲了过去,扶住了司马昭陡然倾斜的身体。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司马昭已经清醒,转头看见是司马攸,司马昭顿时站直了身子,脸上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然后他挥了挥衣袖,一言不发地转入后殿去了。
司马攸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冷不防一旁钻出一个人来,一把就攥住了他的胳膊往外走,口中不咸不淡地说:“桃符,我记得晋王还没有解除你的禁足令吧。你就别添乱了,快回府继续闭门思过去。”
司马攸侧过头,正看见那人一张和自己略有相似的脸。同样是细长明亮的双眼,斜飞入鬓的黑眉,那人的右眼睫上却长着一颗绿豆大小的肉瘤,让那张原本也算英俊的脸上多了一分妖异之气。
安乐亭侯司马伦。司马攸顿时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见司马伦牢牢地钳住自己的胳膊不松手,司马攸碍于司马伦的辈份,只好任由他把自己拽出了太极殿,口中还不得不客气地回答:“多谢九叔提醒。”
司马伦虽然只比司马攸大三岁,叔叔的派头却摆得十足。他放开司马攸的袖子,故意比划了一下司马攸手臂的长度,阴阳怪气地说:“桃符的手臂也不怎么长嘛。可为什么被大将军禁足在家,也没妨碍你伸手管别人的事呢?”
司马攸淡淡一笑,神色不变:“九叔说什么,桃符不太明白。”
“你就别装蒜了!”司马伦毕竟沉不住气,怒意发作,“你虽然不承认,可我知道檀郎就是被你藏起来的,对不对?”
“九叔聪明过人,可惜这次猜错了。我确实不知潘岳在哪里。”司马攸仍旧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知道你们一直笑话我不够聪明,但碰上美人,我的鼻子可灵得很。”司马伦见司马攸不为所动,忽然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桃符,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告诉我檀郎的下落,我拥立你当晋王世子。”
司马攸一哂。司马伦不学无术,第一句话说得不伦不类,第二句话更是不自量力。只是他碍于晚辈的身份,不便出言嘲讽。
“哈哈,开个玩笑而已。”司马伦很是厌恶司马攸这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其实我已经知道檀郎的下落了,他就被你藏在邙山里!”
“我记得九叔已经向晋王借骑兵去邙山搜查过了,难道还想再搜一遍?”司马攸知道邙山山势连绵,想找到潘岳比大海捞针好不了多少,当下并不恐慌。
“可是我还知道,是你舞阳侯府上的长史温裕将檀郎藏起来的。”见司马攸瞬间默然,司马伦不禁庆幸司马炎为自己提供了这个情报。
“那九叔打算怎么做?把温裕叫过来询问?”司马攸见司马伦只提到温裕,却不知当日自己也在协助潘岳逃脱的马车之内,心下更是踏实,漠然地问。
“温裕有官职在身,我自然不敢动他,可我听说温裕家祖坟都在邙山,有专门的家人守墓,那个守墓人肯定是他的同党。”司马伦得意地说,“我是没你们聪明,可笨人也有笨办法,那就是——打。只要把温家的守墓人抓来拷打一顿,我不信他不会带我找到檀郎藏身的地方。对了,忘了告诉你,只怕他现在已经招供了。”
“根据律法,家奴是主人的私产,外人无权处置。九叔这样做触犯刑律,只怕晋王也不会允许!”面对司马伦毫不隐讳的粗暴作风,司马攸无奈之下,只能搬出了司马昭的名义。
看着司马攸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怒意,司马伦越发得意起来:“我知道我的做法上不得台面,可比起你刻意隐瞒晋王,不知道谁的罪名更重?”
“九叔特地来跟说我这些,究竟是什么用意?”司马攸缓缓地问。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你还小,别什么事情都想管。”司马伦舔了舔自己的牙齿,仿佛一头威胁对手的狼,“九叔我别的不和你们争,可这檀郎,一定要好好见一见!”说完,他举起右手,在司马攸面前狠狠地攥了个拳头。
邙山里的秋来得快。仿佛只是一夜风过,山中的树木就翻出了层层叠叠的黄晕。而原先躲在枝叶深处的野果,也仿佛变戏法一样,被白色的薄霜浸染成了诱人的绯红。
杨容姬从洛阳的杨氏医馆回来的时候,一路上也捡了几个熟透的山楂果,用手帕包了带回茅庐。还没走到谷口,远远就听到一阵熟悉的琴声,便猜到是师父孙登在教潘岳弹奏独弦琴了。
孙登这些日子过得很惬意。虽然温裕被他赶走,但温裕的老家人却得了吩咐,每天都会来他们隐居的小屋,帮着做些挑水砍柴之类的粗活,而这些活计,原本都是孙登的份内事。
有了空闲,加上潘岳的伤渐渐大好,已经可以下地四处走动,孙登便正式收了潘岳为徒,教他弹奏独弦琴。
此时世上普及的多是七弦琴,偶尔也有五弦琴,独弦琴只有一根琴弦,按理说音域颇受局限,表现力不佳。可是孙登却独创了一套吐纳运气之法,将劲力灌注到指尖,那独一根琴弦便能时而厚重如洪钟大吕,时而轻灵如黄莺初啼,竟神奇地发出了媲美七弦琴的乐声,因此潘岳拜孙登为师,倒是心悦诚服。
听着断断续续的琴声,杨容姬渐渐凝神。不过短短几日,潘岳的琴技是越发好了,他那么冰雪聪明的人,学起什么原本就快于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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