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风月传》
第52节

作者: 司马懒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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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子果真有这个命令?”司马攸想起每日晋王府前排起的长长候见队伍,不动声色地问。
  “那是自然。”荀勖有些不耐地冷笑道,“下官忝为晋王府记室,掌管一应章表文檄,这还会搞错?”说着,他再度朝大门外伸出手臂,看似谦恭实则揶揄地说,“侯爷请回吧。若是又像上次一样冲撞了晋王,只怕于晋王病体有碍。”
  见司马攸还是不动,荀勖皱了皱眉,朝旁边两个侍从下令:“你们两个伺候安昌县侯离府。侯爷是贵人,若有任何闪失,我唯你们是问!”

  “不必了,我自己会走。”司马攸怎么可能容忍这种羞辱,当下走到熏风殿的正门台阶下,肃然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终于慢慢转身离开。
  他自幼生活在这晋王府中,直到两年前才和嗣母羊夫人另行开府别居,因此这过去的大将军府、现在的晋王府就如同他的家一样,一草一木都是那么那么熟悉,哪里需要下人引导?可是他心里清楚,此番离开容易,下一次再想进来可就难了。今后要见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必须和那些外地前来述职的官吏、外藩前来谈判的使臣、甚至谋求一官半职的闲散说客们一起在王府大门前的门房外等上几个时辰,反倒是匈奴的质子刘渊、王府的属官荀勖这些人,可以比自己更加亲近自己的父亲。

  原来自从父亲当上晋王之后,他们就不再是父子,而只是君臣。君臣大防,岂是普通父子之情可以逾越的?
  被一个外人赶出了自己的家,司马攸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脑子里似乎有无数个念头想要喷涌而出,但司马攸知道自己不能想,也不能怨,既然生在这样的家族,所有的亲情本就应该让位给威权,否则司马家还如何能让天下人服膺?于是他努力收束着散逸的思绪,仿佛拔除春天冒出地面的草芽,然后将它们拧成一团,重新埋到深深的土地中去。
  他一步步朝晋王府大门走去,紧紧地抿住嘴唇,告诉自己千万不可让旁人看出异样。周围有经过的奴婢向他行礼,他也尽量像往常一样做出回应。然而心中却似乎越来越烦恶,曾经以为痊愈的胸口伤处又隐隐作痛,终于在看清四周无人之时,司马攸掏出手帕捂住嘴,深深地弯下腰去。
  一口热血无声地涌出,在素白的手绢上开出了一朵明艳的红花。
  与此同时,在熏风殿中闭目养神的司马昭忽然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桃符!”
  “晋王殿下有何吩咐?”身边伺候的宦官和侍女连忙围拢过来,殷勤地问。
  司马昭看了看四周,觉得脑子清楚了一些,忽然问:“我病了的这些日子,桃符来过吗?”

  “这……奴婢们不知。”下人们得过世子司马炎的嘱咐,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派人去传桃符,说我要见他。”司马昭挥了挥,闭上眼睛,“要快。”
  没过多久,司马攸随着侍从的引导,走进了司马昭的寝殿。按照臣下拜见主君的礼节,司马攸远远地在殿门口跪下行礼,口中恭敬地道:“臣安昌县侯司马攸拜见晋王殿下。”
  “桃符,过来。”司马昭见司马攸一副恭谨却疏离的模样,心中微有不快,朝他招了招手。于是司马攸应了一声“是”,走上几步,在司马昭床前重新跪好。
  自从上次在书房争执过后,司马昭还是第一次和司马攸单独相处。此刻他见司马攸神情虽然平静,整个人却明显地瘦了一圈,脸上更是苍白得没有血色,料想这段时间这孩子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便和缓地问:“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臣安好。”司马攸借着叩头伏地不起,“只是晋王有恙,臣却不能亲侍汤药,每每想起就寝食难安。”
  “既然关心我,就过来请安好了。”司马昭淡淡地说。
  司马攸微微一愣。以他的脾性,自然不能在这里状告刘渊荀勖等人,那等于间接指控大哥司马炎。于是司马攸只是回答:“臣触怒晋王,至今仍是待罪之身,未经传召,不敢擅入。”
  司马昭没有说话,只是从床边案头拿起了一封表章:“你这封奏疏我看了,恳请为景王妃羊氏进位为景王后,足以表现你对嗣父嗣母的孝心,我准了。”
  司马攸心中一沉。他知道现在大哥司马炎负责处理政事,只有最重要的奏疏才会送到熏风殿让司马昭亲阅,可自己这些天不止上了一封奏疏,大哥却偏偏只挑了这一封。结合刚才司马昭的问话,司马攸忽然明白,此刻自己在司马昭心目中,明显是讨好嗣母而疏远亲生父亲了。大哥的手段,果然是越来越高妙。

  然而此刻的气氛,却容不得司马攸突兀地辩解,于是他只能顺着司马昭的话头,再度行礼谢恩:“多谢晋王。”口气虽然如常,身体却如坠冰窟,只能手指暗暗用力撑住地面,以免失态。
  “抬起头来。”见司马攸始终低头垂目,司马昭有些烦躁。他病中心思较以往柔软,原本想趁此机会修补父子之间的裂痕,然而司马攸谦卑恭谨的模样反倒让他不好开口。
  司马攸依言抬头,这才终于看清了司马昭的面容。见亲生父亲脸色蜡黄,恹恹无力,与平日意气风发精力旺盛的晋王大相径庭,只怕去日无多,司马攸心中酸涩却又不敢表露,唯有失去血色的双唇不易觉察地轻轻颤抖。
  见司马攸双目中满是哀伤,司马昭想起他在司马师葬礼上情深意切的悲伤模样,心中无端有些厌烦:“我还没死,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臣知罪。”司马攸见司马昭又要发怒,不敢辩解,只能压下满腹委屈,再度叩头请罪。

  原本想要和缓的气氛又变得如此紧张疏远,司马昭皱起长眉,恨恨地想要把司马攸赶走。然而下一刻,司马昭眼光一凝,蓦地伸出手托住了司马攸的下颏,将他又要垂下的头抬了起来。司马攸正不知父亲要做什么,司马昭已经伸出一根手指在司马攸唇角抹了抹,惊讶地看见手指上沾染了一缕未曾擦净的血痕。
  “怎么弄的?”司马昭盯着司马攸的眼睛问。
  “没什么,是臣刚才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司马攸低低地回答。
  “找太医看过了吗?”司马昭又问。
  “只是小伤,并无妨碍。”司马攸安静地回答。
  司马昭托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终于收回手,轻轻叹息:“桃符,你这个性子,我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见司马攸只是不语,司马昭忽然说:“趁我还活着,把你和贾家女儿的亲事办了吧。否则我若是死了,你还得守孝三年,白白耽搁了你们。”
  “不!”司马攸大惊,慌忙道,“桃符宁可终身不娶,也要祈求晋王福寿绵长!”
  “终于肯自称‘桃符’了,可还是只肯叫‘晋王’吗?”司马昭握住司马攸的手,轻轻用力,司马攸便顺从地站起身,坐在了司马昭的床边。
  “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唇红齿白,脸颊鼓鼓的像个小桃子。你本来好好地在花园里骑竹马玩耍,却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明白你是被管辂那个妖人抓走了,赶紧跑出去找,一急,就醒了。”司马昭凝视着儿子端正文雅的面庞,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有点怀念啊,那个时候,我们只是父子,不是君臣。可是现在,我们都回不去了。你的伤,是我那天踢出来的吧?我明白你的性子,宁可自己捱着也怕别人知道晋王对景王嗣子苛酷不慈,所以不肯让太医诊治……”他心疼地摸了摸司马攸苍白瘦削的面颊,长叹了一声,“你这么为我着想,我却那样对你,真是枉为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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