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咏絮斗芳华——古代才女评传》
第28节作者:
清扬婉兮阿湄 日期:2011-08-19 09:23:22
我极厌元稹那厮,所以暂时一脚踢开,这一章主谈美女与英雄。太长,俺边写边发,分上下两部分吧。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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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唐史研究学者的说法,唐代女伎可细分为五类:宫伎、官伎、营伎、民伎、家伎。后两类为私伎,前三类则由官方管辖,为公伎。宫伎属宫廷教坊,环境特殊,偶有幸进者即一步登天大富大贵——比如汉宫以舞姿轻盈著称的赵飞燕,唐宫被玄宗称为“一歌价值千金”的永新,都是宫伎——所以唐代曾有专门送贵族女子入宫做宫伎的。官伎与营伎,是专为地方官员配备的。这里单说营伎,主要职责是为武官镇将提供歌舞宴乐,所以有时也被大略地称为官伎。唐代的营伎,虽等级仍属贱民,地位倒不像后代营伎那样低下,偶尔也会陪伴官员们处理公务。
薛涛就是一名营伎,直属上司即是韦皋。
历来谈薛涛者,皆爱言说她与元稹的经年长情,我却觉得那无非是露水情缘,在薛涛的人生中真正占比重的其实是韦皋。韦皋镇蜀之初,即召薛涛为营伎,是年他39岁,她17岁左右。到韦皋805年去世,他们在一起20年,这20年是他为官为政最有力的壮年期,也是她最美好最耀眼的锦年期。两年后韦皋去世,失去荫庇的薛涛,相继在10任节度使手下讨生活,身份保持在歌伎兼清客间——当初因他而起、虽未能落实但实已被世人认可的“女校书”身份,依旧在为她赢得着荣誉与尊重。在唐代名伎中,薛涛是身份最高最受人尊重的一个,她自己的诗名与聪敏固然是主要原因,然则名伎中不乏才高且聪慧者,何独薛涛一人被推崇至此呢?《诗经》有言:“茑与女萝,施于松柏。”现代有一句很俗的话说,每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一定有一个默默奉献的男人,韦皋绝不是默默无闻者,但绝对是可供薛涛攀附倚靠的松柏。
如前文所言,薛涛像是一个传说,由热爱诗歌的唐人打造而成;而韦皋,在那个时代,尤其是在蜀地,更像是一个神话。《宣室志》是一部唐传奇小说集,里边有个好玩的故事,说韦皋出生后满月那天,家里特意请来许多高僧,大摆素宴招待。一个相貌奇丑的胡僧不召而至,家仆一看是吃白食的,就给他一领破席坐在当院。饭后,韦氏命乳母抱出小韦皋,请群僧为其祈福祝寿。胡僧径自登上台阶,对着婴儿说:“久不见君,别来无恙乎?”婴儿似乎听懂一般面露喜色,众人皆讶异。在韦家人的一再追问下,胡僧道出个中缘由:“此子乃诸葛武侯转世也。武侯当日为蜀丞相,蜀地人受其恩惠久矣,今降生于世,将为蜀地大帅,接受蜀人的福报。我往年在剑门的时候,与他交好,今听说出生于此,特地远程赶来。”日后,韦皋果然自左金吾卫迁大将军,后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在蜀地20年,正契合了胡僧之语。
这情景,好似《红楼梦》里一僧一道演说前尘往事,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窃以为,志怪与传奇是中国古文化里最为旖旎迷人的元素,从魏晋志怪到唐传奇一直到明清小说,生命力的长久也可见证其魅力。记得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初传入中国时,无数上世纪资深文青热捧“魔幻现实主义”,其实在我看来这手法和中国古典小说有极相类处,大概人类思维与认识的发展在大体上能跨越地域保持一定的一致性吧。
那是题外话,继续说韦皋。这个故事当然荒诞,但其中的敬意是显而易见的,这源于韦皋在唐人尤其是蜀人心目中的地位。韦皋镇蜀20年,南与南诏结盟,使得臣属吐蕃20年的南诏再度向唐朝称臣进贡;西与吐蕃决战,共击破吐蕃军队48万,擒杀节度、都督、城主等1500人,斩首5万余级,获牛羊25万头,缴器械630万件,彻底大溃唐朝多年来的宿敌;并光复失地,安抚蜀地各少数民族部落,使蜀地人民再不必受扰攘之苦,安其居乐其业。“蜀人服其智谋而畏其威,至今画像以为土神,家家祀之。”《资治通鉴》如是说。
这样说来,韦皋是一员勇猛的大唐武将,如传统年画的门神形象,“豹头环眼,燕颌虎须”?呵呵,非也。他初以建陵挽郎出仕,家世、相貌、才艺俱很出色。他在文学、音乐、书法方面的造诣,也都有记载可证。经他改编的《南诏奉圣乐》,在长安献演,轰动一时,列入唐代宫廷十四部乐。他的字,《云笈七笺》说“韦皋以文翰之美冠于一时,南诏得其手笔,刻石以荣其国”。他的诗,《全唐诗》收录三首,有“腰间宝剑七星文,掌上弯弓挂六钧”的武士之威,也有“雨霁天池生意足,花间谁咏采莲曲”的文人意态。而他之大败吐蕃、收服南蛮,主要是以智胜,用兵足智多变,且善于攻心术,时人视他为诸葛孔明转世也是因为这一点。
不过,当日宴席上初相见时,韦皋是初至蜀地任职,还没到被奉为神祗的地步。想他们两人,一个是封疆大吏经略西南,穿紫色袍,束金玉带,袍绣大团花,带佩十三銙,乍眼一看,团花富丽,配饰英武,虽是武官公服,却也掩不住一派文士风流。另一个大约买不起当时坊间流行的胡服,且尚非营伎,应当穿着比较普通的服装,短襦及腰,长裙曵地。肩上依规矩要搭披帛,应该是淡雅的纱罗吧?发髻不会是回鹘髻、飞天宝髻、双鬟望仙髻,因她没有那么多首饰比如步摇簪之类的来配。可能是螺髻?简单的丝带即可缚成。或者是双环垂髫髻?跟她的年龄和未婚身份正相当。总之,也许朴素,也许清寒,然而她正处于最美丽的年龄,再寒酸的服饰也遮不住那少女的明亮。这一种相遇真是好,英雄美人,武士才女,中国人向爱看的戏,只因里边有俗世喜乐,丝竹管弦般和悦,即使跟自己不相干,也由不得要欢喜起来。
但这不是戏,是一千多年前的现实。他要她即席赋诗,题目不限。她援笔立就,是为《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唐人作诗,自初唐四杰后,一扫宫体诗之绮靡纤弱,最是讲究格调。发展到这盛唐后中唐前,李杜两座诗歌高峰早已横空出世,时人对诗歌的品评与把握也早已定型。以薛涛之灵心,自然深知世人的眼光与口感,不然怎会早早博得诗名?这一次宴上赋诗,对她不异于一场战争,要想首战告捷,就得出招稳、准、狠,还要漂亮,那边手起刀落,这边酒尚温,教一干男人惊上一惊。既是不受限制,由薛涛自己选题,那就谒巫山庙吧。说到巫山庙,少不得要言及高唐梦,巫山神女会襄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这是唐人最爱用的一个典故,风月场所尤常用。这个典故够应景,也够绮丽,够招人心,烟霞、草木、山色、水声逐次写来,一路生情,美得招摇。但迎合了男人们,却伏低了自己,良非薛涛本意,故而底下即刻翻手一转,“为雨为云楚国亡”,格调马上就提升起来了。结句“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茫然之慨,无依之感,既结了全诗,又显出楚楚之态——春柳空斗画眉,却是无人来赏,真真寂寞惆怅啊——教人不由得要怜惜眼前这女子了。《名媛诗归》最是说得好,“惆怅二句不但幽媚动人,觉修约宛退中,多少矜荡不尽意”。
韦皋此人,豪雄气里不乏柔情,他的《忆玉箫》就很缱绻缠绵:“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唐人据此编撰出又一个神话,讲说韦皋与玉箫女的两世情缘,缘起、离别、死灭、招魂、转世、再续前缘,端的是生死相许一段情。《云溪友议》里叫“玉箫化”,《太平广记》有收录,元代人又为创作杂剧《玉箫女两世姻缘》,明代戏曲还有《玉环记》。姜夔词,“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说的也是这个。
此一番,韦皋是动了怜惜之心,是故当场让薛涛加入乐籍,使她免堕于民间娼妓之列,从此可借赋诗侑酒之名,保全一点清倌人的体面。这一纸钧令,仿若陡崖间一枝横出,勉强托住她,与谷底的泥沼拉开些距离。但也仅此而已,堕入得深或浅,终究已是在风尘里,且从此宠辱皆决于他,被他把得牢牢的。花落花开自有时,全仗着东君看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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