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老根笑笑,走出来,天晚了,巷子外面的人影匆匆,低眼之间他就捺见了拐角处静静搁着的一壶老黄酒,拾起来,正是那家酒馆的老招牌。
是谁呢?如此跟了一路,只为了留下一壶老酒?
肖老根左右瞧瞧,天却真正的暗了,风也越加的大,硬冷着往面上贴,墙壁上的那张旧广告,终挣扎着被卷下来,翻滚着,身不由已的,擦过肖老根的头顶,被推到更远的黑暗里去。
这个晚上的风确实是大,柳月来的窗被震的呯呯的,她也在吃酒,老早就是陪客吃吃,这几天里,却是顿顿离不了了,因为几杯下肚,她才觉得,屁股底下的位子,才坐的更稳靠点。
本来,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但现在的一点小冬风,就让她有点心慌,定了定,她立起来,大声的叫了声“阿青!”
阿青跑起来,瞧见柳老板的一脸绯红,很识相的就去拧毛巾。
热的毛巾敷上来,烫的脸更烫,柳月来觉得眼睛酸痛,脸埋了一会,柳月来摊开毛巾,瞧了瞧立在一边的阿姐,讲:“夜间你困在我这里就好。”
又讲:“去剪两片白纸头(注),我眼皮跳的厉害。”
阿青蹲靠在床尾巴嘟着嘴巴打瞌睡,过年了也没个好睡,小姑娘自是不开心的。柳月来眼皮上贴了白道道,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眼睛不总是由自主的瞟着窗,窗户外头应是树的孤杈,被风拽着一高一低的晃,柳月来心里晓得,但还是止不住的一阵发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下叹了口气,有些负气的垂了下被子,闷沉的一声,阿青被惊了,头点在膝盖上,眼皮半开半闭又搭着模糊的睡。
柳月来却起来了,半坐在床沿,手指摸在红木床侧边的雕花上,光滑处光滑,硌楞处硌楞,突然间就敞了记忆力的某扇门,若干年前的黄昏吧,沈姆妈就在此处,翘了二郎腿斜着坐,旗袍叉里一截大腿的白,又仿佛就在眼前,刺激着自己的眼睛。
那时候,沈容倩的手也似是摸着这处地方,嘴巴里轻描淡写的讲:“女人啊,就是要该有肉的地方有肉,该是骨头的地方是骨头,我这是为你们好,懂哇?”
她记得当时水晶立在沈姆妈的右边,自己立在哪,倒是模糊了,然后,似是隔壁的玲珑老板来串门,带了聚春院叫水晶的小先生来,她记得沈容倩拉着隔壁水晶的手,啧啧的不撒手,讲道:“玲珑啊,我就讲你是个好命的,你看看你家这个,讲起来年纪比我家的这两个还小呢,身材已经像是捏出来的,哪像我这两个不争气的,怎么减还是痴肥!”
她记得,自己的肚子当时不应时的忽然咕咕叫,隔壁家的水晶似乎听见了,嘴巴不动眼睛却在笑,她在心里有些恼,忽然间手就被轻轻拉住了,是水晶,哦,柳先生记起来,那天,自己就立在水晶的旁边。
她还记起来,那天晚上,水晶又把自己的晚饭分给自己一半,已经是那么可怜的一丁点,再分一半,就剩那么一两口,她记得自己吞食着同伴舍给自己的那几口,眼睛瞄着楼上的一房间暖意,里巷的一群姆妈聚了打小牌,噼里啪啦欢声笑语的一路飘下来,迎着白娘姨捧着一盘盘的吃食朝里巷送,她记得自己说:“水晶,阿拉以后,定要住到那里巷去!”
她记得水晶温和的朝自己笑笑,说:“快吃吧,凉了。”
“不,”她推开盘子,说,“我不吃了。”
她说:“我要自己以后,像捏出来的,肉是肉,骨头是骨头。”
她记得水晶又笑了,带着一丝腼腆的恬淡。
水晶这样的笑容,一度是敷香院踏破门槛的头牌标志,其实,也不过是头一二年的事,但现在想来,却像转过了几生似的,掉到很远很远了。
有时候沈姆妈偶尔提及,这个让伊赚尽钞票的微笑,曾经挂在嘴巴捧在手心的宝贝,在她的回忆里,也成了短命的面相了。
这样的面相,秋兰也有,但比起姐姐,秋兰的笑,还多带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憨。
是不谙么?柳月来也不愿多想了,只记得水晶走的时候,她蒙着脸躲在自己的怀里哭湿了衣领,只记得水晶被一席裹身,她泪眼迷离的扯自己的手,说:“柳阿姐,我只有你了啊。”
水晶说的:“秋兰还是小孩子。”
那么,柳月来就当她是小孩子,小孩子,忘心忘肺不记亲姊,都是正常的。
小孩子,吃点苦头,也是正常的,否则,又怎么会长大?
没吃过苦头就长大的小孩子,不是属于这里的。
熬不过苦头的小孩子,也不属于这里。
水晶是,现在,总算有秋兰陪着了。
如今,水晶不孤单了吧。
所以,柳老板缓过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一点错也没有。
于是乎,就觉得理直气壮起来,又闷了一杯老酒,柳月来立起来,啪的就开了窗,一股的冷风刺着眼睛鼻子的灌,阿青一下子醒了,莫名其妙的看着立在窗前面的柳老板,柳月来吸足了风里的气,倒神清气爽了,转过身,对愣着的阿青讲:“好了,不闷了。”
日期:2009-8-30 20:58:00
酒(下)
整个晚上,肖老根都没睡,盯着台面上的一瓶老黄酒发呆,天一亮,拎着这壶酒就出门了。
寒冷的早晨,小酒馆还没开门,肖老根就在门口等,推小车卖早饭的出来了,买两个热腾腾的大饼抱了啃;酒馆小伙计打了哈欠揭门板的时候,就看见肖老根塞进最后一口大饼,招呼道:“老客人今朝噶早啊?”
肖老根一步窜过去,拎了酒瓶子急了问:“你快看看,昨日,啥人买了这酒?”
伙计愣了下,有点不明白,,看看说:“是我家的酒嘛,怎么,有啥问题哇?”
肖老根说:“我是说,昨日,有谁买了这酒带走?记得哇?”
“这?您好像是没买了走,堂吃的对哇?”
“不是讲我!别他人呢?有没有?”
“别他人?天天人来人往,老客人指的是哪个?”
这一句,使得老丨警丨察一下子颓唐了,天天人来人往,不一定就是昨日出的酒啊。
打开瓶盖子,肖老根闷了一口,凉的直到心口,又腾的热起来。
小伙计诧异的看他一眼,说:“老客人,老酒还是温了好,要不要进来,我帮你去烫烫?”
风在稀懒的太阳光里踩着走,年间半早的小酒馆就肖老根一个客人,账房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小伙计唰唰的扫地,肖老根眼望着手指捏着的小酒杯,刚烫好的酒,冒出一股的热烟。
如今,他只能等了,直觉里,他料到面前这凭空冒出来的老酒并非偶然,一切,像是苗芽,刚刚冒头。
这样的等待,对肖老根来讲,算起来,实际岂止数年之久,事到眼前,老丨警丨察竟有了久违的忐忑,他无法确定,这种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不确定,如今会不会显现眼前,手抖一抖,他掏进大口袋,摸索出一辆玩具铁皮小汽车来,已经磨损的旧了,肖老根啪的把它往桌子上一搁,喊了声:“小家伙,再拿只酒杯来!”
老地方,老位置,一样的老酒,只等着你来。
柳月来吹了一夜的冷风,精神倒好起来,起来细瞄了眉眼,裹了鼠皮的毛领子大衣,抖擞的正坐大厅,今年里是今朝请了坊间的师傅“扫房间”(注),上至先生下至阿姐帮佣都着力的打扮了听乐子讨彩头,昨夜里阿青却受了凉,头晕脑胀的立在后头,乐声咿呀里,一会一个喷嚏的煞风景,柳月来没什么,许美皎倒是不住的回头皱眉毛,后来干脆立起来拧了小阿姐一把,呲道:“你个作死的,好运气都给你阿嚏掉了!”
柳月来眉毛抬一下,说:“许先生也坐下吧,大年里死呀死的挂在嘴边,当心应到自己身上。”
柳老板的口气轻描淡写,话却是其重的,众人皆往许先生身上瞧,许美皎面上挂不住,暗咬了下牙,搭笑道:“大老板你讲的对,好的不灵坏的灵,所以,坏话不能乱讲,坏事体不好乱做,天长着眼睛呢,你说对哇,柳阿姐?”
柳月来吁了口气,却还是盈盈笑起来,说:“既然许先生刚刚称了我一声大老板,我这就担待下了,阿姐阿妹的,都是过去了事体了,今时不同往日了,是哇,许先生?”
许美皎心里懊恼自己一下错了口,还没接口,底下的一群人已经恭声叫起了“大老板”,柳月来笑应着,转头对许美皎讲:“阿皎啊,你讲的不错,天长着眼睛呢,人的命,就是不同,有人天生的,就得仰人鼻息,要不然,可怎么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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