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梁心里笑了，她哪是用刀剔鱼，她是在借刀杀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想借她爸爸之口达到她一起出国的目的罢了。玩这种IQ游戏已成了他们见面的必修课了，冀梁当然是金风未动蝉先觉了。他笑了笑，对梅林说，伯伯说的是有道理的，我们还年轻，经的事少，干什么都凭着一股热情不服气的精神，其实有时候在现实面前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但总是不愿服输。出国我会考虑的，即使留在国内，在这么个大医院的重点科室，不出国也是没有发展的^

　　一直低着头的雪梅抬起头来看了冀梁一眼，脸微微一红，然后继续下意识地剔着鱼刺，心想，这老先生是否晚上值班睡眠不足神经搭错了吧，怎么轻易便通了？不会只是因在长辈面前的谦恭吧？以前可是刀枪不入的。看来还得利用他尊老之心再加点火候。
　　雪慕平一听冀梁所说正中下怀，便又来了谈兴，年轻人嘛，还是需要你这种热情和不服气的精神的，要年纪轻轻就没有朝气没有硬气的话就不是年轻人了，我也是那样走过来的。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要把这气分开用，在科学研究上要有热情有朝气还要不服气，但在社会生活上就不能这种气太旺了……
　　爸爸，你又要当马列主义老公公教育人了，可我怎么听着和我小时你教育我的一不样，你是不是喝多了？不许你喝了……她佯装要过来夺杯子。
　　雪慕平举起还有一半的酒杯说，我还没喝多少呢？怎么会醉呢？我是交足了学费吃够了苦头才得了这个不及格的成绩，折腾了多半生最后才发现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破风车，年轻时我也暗暗发誓要像柯赫那样在医学上做出点成绩，因为国家满目疮痍，正是需要有志者大显身手贡献自己聪明才智的时候。但通向地狱的路往往都是由最开始的良好意愿造成的。一心想搞事业的人在职场上往往是搞不成事业的，这好像是我们的一条铁定的职场定律，古往今来概莫能外。除非你在理想的实践中附加了与你理想背道而驰的行为。相对而言，由于文化和传统的影响，国外的学术氛围可能要好点，举个简单的例子，你能在国内因一个学术问题和你的上级争论吗？即使是纯学术的，即使你是对的，即使你不是争论，你只是善意的提出，甚至于是在关系到一个病人的生死存亡的问题，你可能敢于指出上级的错误，但你不能保证他不会因此和你结怨，会因此而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唉！又来了，你爸爸真是老了，三句话不高本行，两句话不离自己。总是耿耿于怀自己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事，其实你看看这条街上住过的人风光过的人，那个不比你大多了，有军阀有科学家，人家都是历史上有名的人不也是烟飞灰灭的，有的最后连骨灰都没有了。和他们比起来你多幸福，儿孙满堂衣食无忧的。梅林笑着对雪梅又像对冀梁说，你们不知道，他总是念念不忘他年轻时异想天开发誓要找到溃疡病病因的事，那时教科书上都认定病因是胃酸分泌过多，而且抗酸治疗有效，但他就认死理，总觉得也像其他部位的溃疡一样是由一种病原体引起的，他在消化科便开始研究微生物和溃疡病的关系，因为没有实验条件，他就拿自己做实验，偷偷给别人要来各种各样的病原体空腹口服，为了真实模拟溃疡的饥饿高酸环境，有时一连几天不吃饭，最后怕他吃不消，连我这个内分泌大夫都成了他的实验对象。那个时候什么恶心难听的肠道细菌都吃了，就差阿米巴、霍乱、伤寒了，哈哈……我问他还用吃这些试验吗？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瞪我一眼，废话，明确了单一致病种类的徽生物还用试验吗？……

　　后来呢？雪梅可能是第一次听说或没详细听说，好奇地格格笑着问。
　　后来，后来溃疡模型是出来了，钡餐一透视你爸的那个龛影都可以放香炉烧香了，哈哈……我说，这下你踏实了吧？他说，不行，还不能肯定是这些细菌引起的，而且你也没有发病。如果能从病人的溃疡组织里面分离找出细菌就好了。……
　　她忽然声音有点哽咽了，雪梅和冀梁心里也震颤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把盯着梅林的目光移向了雪慕平，但他却像局外人似的自顾低首呷着酒，冀梁和雪梅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听梅林低沉地继续说道，但那时还没有胃镜，而且他已经成了里通外国的斗争对象，根本不可能去和外科病理科微生物等科室协作搞了，他找科领导院领导，希望别人接着他的实验结果继续实验下去，他愿意无偿当实验志愿者，但领导连听都不想听，说他是精神病，翻案狂，自己的案要翻，连教科书上公认的东西也要翻案。没办法，他就按自己的思路进行试验性治疗，不吃抗酸剂，只选了既便宜又常用的肠道抗菌药呋喃唑酮，也叫痢特灵，主要是治细胞性痢疾的，现在临床已经见不到它了，早被什么氟哌酸，诺氟沙星，环丙沙星等沙星类代替了。你别说，吃了痢特灵后还真的觉得有效，半年后再复查X光钡餐龛影完全没了。他想继续找病人试验，但科里已经没有他说话的权利。后来到乡下，碰到无数的农民患者，这些朴实的农民也信任他，他就带一些赤脚医生进行大面积试用，将病人分为服呋喃唑酮组、呋喃唑酮加抗酸药一组和单纯用搞酸药一组，结果加用呋喃唑酮效果显著。当时他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发表文章，而且连那些中华牌杂志都停刊了，他便让几个赤脚医生一起投到还在出版的小刊物上发表，想引起别人的注意，能从病理、微生物、药理学

　　等几个学科联合起来研究。但能做这些研究的大专院校和大医院根本没有人相信这些小赤脚医生的偏方和经验，倒是无法作研究的县乡村的小医生作为偏方验方不断使用。这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事了。
　　这时，雪慕平把杯子里剩余的酒一下喝了，雪梅关切地说，爸爸，少喝点。雪慕平微笑了一下，没事，红酒。说着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梅林继续说道，84年七八月的一天，你爸晚上回来后即兴奋又郁闷地告诉我，出来了，结果出来了，真的是我们原来想的那样！我问什么事，他说他下午去医学图书馆查资料，看到今年柳叶刀四月号上发表了澳大利亚马歇尔和沃伦医生的论文他们经过大量实验分离出一种幽门螺杆菌并证实是胃炎、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的主要病因。 那一晚上他都没有睡觉……她看着雪梅说，当时你们兄妹几个都正忙于学习考试，再加上你爸和我们不喜欢张扬的天性，所以从来没有给你们说过这些事，她又把目光移向冀梁，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是劝几个孩子和你要抓住机会去国外深造学习的原因，请你体谅他对晚儿女的那种心情。其实这样劝你们不是他不爱国……

　　冀梁心里一惊，可能是雪梅老劝他出国出国时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国家给你们那么好的条件那么大的住房，你们怎么还不爱国，怎么还老想出国？是否是她给她爸妈打自己的小报告了？不过他没有顾得上多想这，他已经被这个故事片深深地感染了，只听梅林继续说道，其实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从小经历了那么多的战乱那么多的国破家亡，如果不爱国就不会放弃美国的优越条件回来了……

　　此刻冀梁心中五味杂陈，激动内疚交替冲击着心壁，每次他到图书馆看到报章杂志上报道幽门螺旋菌的研究和预测这将是诺贝尔奖级的重大科学贡献时，他总是想起年父亲重病在床尚未平反，母亲在极度的精神压力和生活困苦下患了胃溃疡，为了省钱和省事，母亲总是大把大把地喝小苏打来止痛，直到那一天疼痛发作满头大汗，又让他去商店给她买小苏打时，正好冀梁的一个当赤脚医生的姑夫来家里，他一听就制止冀梁去买小苏打，说再喝小苏打就胃穿孔了，然后他亲自上街去药店买了痢特灵和氢氧化铝凝胶，母亲说我又不拉痢疾就省点钱只喝这个胶吧，姑夫说，这是最新研究的结果，止酸药治标不治本，喝好了还犯，配上痢特灵就不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