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襄阳来的草台班子施家戏社,已经到竟陵城好几天了,他们租住在城南的城隍庙里,半夜后至上午睡觉,下午演戏,有时晚上还唱堂会。别看班社只有二十来号人,可生、旦、丑、末样样齐,节目都是街头百戏艺术,什么参军戏、小杂技魔术、地方民歌、俚俗小曲之类都来,还经常演到紧要处停下来,让人端着笸箩讨钱,有的人慷慨解囊,从腰里摸出铜钱来往里砸,笸箩里叮叮当当响声一片;也有人见端笸箩的来了就躲,端笸箩的人就追着屁股撵要。
施家戏社的班主天生的一只眇目,父母偏给他起名叫施明亮,可谓“独眼照乾坤”,人长得五短身材,瘴头鼠目的样子,却娶了个牛高马大的女人做老板娘。施班主带着从父亲手上承继下来的戏班子,闯荡江湖已经好几年了。这回来到竟陵,拜过码头“长春会”,被安排在城隍庙的“生意下处”,邻着一帮算卦相面、打把式卖艺、卖膏药眼药牙疼药耗子药的、卖糖葫芦等五花八门的人一起,扯开棚子,打出告示,演起杂戏,几场下来,收入居然比别地更好,喜得施班主对演员又是加赏钱,又是请吃席,对台柱子演员更别说了,陪着笑脸说尽好话还许愿多多,总之是要大家能加班加点多演一场。
唱戏的都是锣鼓开道,每日中午过后,施家班的布围子里就锣鼓喧天了,咚咚锵锵之声传出老远,喜欢看戏的人一听到心里就痒,就管不住双脚往响声处走。
这天下午,陆羽吃过头天用桃子换来的笼饼,又在城边一处树荫下睡足了觉,醒来已是日近黄昏,正百无聊赖,忽地心血来潮,就懵懵懂懂朝城内走,在走过一个街道房屋拐角后,他一下就听到了锣鼓声的召唤。心说,嘿,是什么热闹,看看去!就循着声响走到竟陵城最繁华的地方城隍庙来。
哎呀,这里真是个热闹所在,淡黄的阳光下,一个很大的土场子,四边摆着各式摊子,吆喝声此伏彼起,“来看相算命哟,算前世姻缘,测未来祸福!”“来买来尝啦,又香又甜的糖葫芦,吃一个吞舌头,吃两个吞牙齿哟!”“来也来也,来看来买,治跌打损伤,治头痛脑热,治腰疾劳损,百医百灵,不见效不要钱!”……
场子里面男女老少人来人往,但他们都跟陆羽没有关系。他直奔施家班社而来,他知道那里在演戏,他是喜欢看戏的。在季兰姐姐家住时,他就和季兰姐姐一起,在街头看过很多戏,有许多看白戏的经验。常常是看得忘了一切,吃了季兰姐姐许多“干葫豆”。本来嘛,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把自己沉浸于戏文中,人生的苦痛就完全忘却了。
走近了,就看见一人高的围布门口守着两个汉子,他们一边收取铜钱一边扯开嗓子吆喝:啊,看当红美胡女谢婉娘唱胡歌跳胡舞——啊,看眼皮底下大变活人——啊,看惟妙惟肖傀儡戏——啊,看一张嘴巴吐出大千世界(口伎)——啊——
陆羽眼睛往沿围布逡巡一圈,心里就有主意了——那围布是挡不住他的。他走到守布围门汉子看不到的另一边,看到一处布围子下边缝隙较大,他一猫腰,趴在地上就钻了进去,脑袋顶住了一个人的脚,原来布围子里面人都站满了,那人正看戏看得上劲,脚被撞了,还以为是野狗之类,只是把脚往后一蹬,嘴里说,去!依然看自己的戏。陆羽被蹬得一趔趄,差点仰倒,忙站起来,往临时用木板搭的戏台子上看。但他人矮,哪里看得着。只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在台上唱歌,声音脆生生的婉转动听,看客们不断拍掌叫好。
看不见戏,陆羽心里有些急,不过他也有办法。他沿人圈绕到脚色出入的后台一角,蹲在帷幕边,不仅戏人的容貌和演出举动一览无余,且各种角色的转换也是一清二楚。
台上那个头发梳成高髻、穿一身翻领窄袖紧身胡妆的女子,正歌喉婉转地唱着北地民歌。胡天四月草色鲜,女儿家携筐上平川。山花花,艳艳红,不如女儿俏脸庞。蜜蜂儿绕着女儿飞,女儿的心随着情郎飞……啊呀呀,女儿哟……
她长得可是美呀,脸蛋子不胖不瘦,身段子不高不矮,眼波流动,眉目神情充满韵致,随着歌声变幻出各种令人心醉的媚态。她的嗓子清越激亢,尤如金属撞击,直荡人心底。并且,她边唱边舞,时而“反弹琵琶”,时而固定身子,只让头在双肩上左右移动,时而摇动臀部,细腰儿蛇样翻转腾挪,手臂和长腿上下狂舞,衣襟飘动,露出一段白生生的肚皮,直把众看客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就是群情激奋疯狂叫好。婉娘再来一个!谢婉娘再来一个!吼声巨浪样腾起,然后,铸有“开元通宝”字样的铜钱象下雨一般朝台上丢去。
女子说再丢点钱,我给大家伙唱个我刚学会的吴越情歌。
台下哄地叫好,铜钱更急更猛地朝台上飞。女子见铜钱落得差不多了,就顿开金嗓子唱起来:杨柳依依深有意,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
陆羽正听得如痴如醉,忽然被人抓起,他吓了一跳,却见是不知哪里跑出来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拉着他的衣服,黑脸满是痛苦的表情,说哎哟小弟,你来得正好,你就在这儿别走,我拉肚子了,一会演大变活人你帮我上场抵挡抵挡,你帮我救了场我送东西给你,不要怕,你没台词不用说话,只由着幻术师叫你咋你就咋——哎哟,不好,我又要拉了——那孩子撒了手就往后边茅厕跑,跑几步又转头说一句,记住哟!
陆羽完全摸不着头脑,以为是那孩子认错了人,依旧缩在那里看戏,这当儿,那女子好容易下了场,人累得香汗淋漓,下一个节目——也是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变活人,化妆成高鼻红胡须着长衫的幻术艺人提着一根棍子上场了,自我狂吹一番,制造气氛以吊看客胃口。可这节目对陆羽来说吸引力不大,他已经和季兰姐姐多次看过,还知道大变活人用的道具——那个箱子的秘密。幻术艺人说了一阵,该说的都说完了,却不见扮活人角色的黑脸孩上场,急得他直往后台看。在场后督场的施班主当然明白,连忙四处寻找黑脸孩,他对这个反应迟顿经常出岔的黑脸孩早不满意,很想解雇他,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孩子代替。
施班主找一阵,一下看见台口侧边蹲着个孩子,此时日已黄昏,施班主一只眼也没看清楚,只以为是黑脸孩,他气得上去就是一脚,喝道,滚你娘的你发什么昏,该你上场了你还磨蹭!又再重重一脚将陆羽踢上了场。
跌跌撞撞的陆羽身不由己直来到幻术艺人面前才停下,待他站伸了身子,幻术艺人才吃了一惊,怎么班主临时换人也不跟他招呼一声!但此时不容他多想,忙拿出早准备好的一段绳索将陆羽的手腕绑起来。陆羽先还不明就里,但想到那个黑脸孩的话,马上明白了。也是他福至心灵,还有他天生好玩且能随机应变的本性,使他毫不怯场,于是也就配合幻术艺人,装出傻乎乎的样子,忽儿恐惧而浑身发抖,忽儿翻起白眼恨着幻术艺人,本来陆羽扑爬斤斗的出场,就惹得台下看客起了关注,此时看他滑稽的样子,一下暴起阵阵哄笑,继而是拍巴掌叫好。
独眼施班主将陆羽踢上了场,在陆羽站直身子的那一刻,他忽然看出这不是黑脸孩,他顿时汗如雨下,心里直叫苦,完了,砸锅了,他施家戏班这下没法在竟陵城混了!但是,接下来的发展更让他惊讶,这瘦小的孩子居然和幻术艺人配合默契,居然取得了比以前还好的表演效果!天啊,施班主怔在那里,肚子里直叫幸运,同时心里不由一动……他仔细观察起这个额头上有疤的孩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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