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齐物歇过气，时辰已到，周乡正就宣布祭祀开始，刹时鼓乐齐鸣，鞭炮声声，烟雾腾腾。李齐物就领着台上的蓍老名流，登上祭祀台，向河神上香，每人拿了一撮香用香炉里的火点燃，再插到香炉里，然后行三跪九叩之礼，然后邹夫子拖着长声念他写的祭文。待最后两个字“尚飨”落地，一些青壮就将纸扎的童男童女和扎着红布的猪头三牲抬上，供在河神塑像前面的桌案上。这些祭物三天后将抛入汉江。摆好供品，青壮们齐声吆喝呐喊，仿佛是在请河神享用供物，于是一阵更猛的鞭炮声响起来，整个祭祀程式如仪。李齐物还是乐于参与祭礼并领头上香的，那天府佐一说他就答应了，也算是他来后为竟陵做的一件事吧，他知道这会为他赢来口碑。

　　祭祀仪式完后李齐物一干人回到贵宾台，重新上过茶后，早就化妆等待的施家戏班在锣鼓的敲击声中开始上戏了。台下的百姓涌动起来，纷纷寻找最好的位置，对他们来说，看戏才是他们来此的主要目的，今天是白看戏啊，而且是看很有名气的施家班的戏，而平日看戏是要钱的。对看戏李齐物倒不经意，作为皇室贵胄和官宦，他看过多少戏啊，一个小地方的戏班子能唱出什么好戏呢！不过为了体现与民同乐，他还得象模象样地坐着，与民同乐嘛！

　　开头的几个戏李齐物并没觉出特别，《大变活人》、走钢丝、二人双簧之类，他看得多了。胡歌胡舞、马戏也未引起他的兴趣，倒是台下的百姓爆出阵阵掌声。但是，当一个扮相的小生上场，演谐剧《二娃子进城》时，他不由被吸引了，那来自生活深处的生动剧情，逗得他一阵阵哈哈大笑，那小心侍在一侧，不时观察太守大人颜色的周乡正，见太守大人高兴，也就高兴地跟着哈哈大笑。后来，那小生说起《必不来》等“笑段子”，李齐物情不自禁不住拈了下巴上的短须，鼓了眼睛看着小生，尖了耳朵听，一边连连颔首。

　　最后一出压轴戏是歌舞戏《踏谣娘》，这剧又叫《谈容娘》，是当时很风行的戏，有个诗人常非月还写了一首看此剧感受的诗：“举手整花钿，翻身舞锦筵。马围行处匝，人压看场圆，歌要齐声和，情教细语传。不知心大小，容得许多怜。”剧情表现隋时河南沁阳有个叫苏阿叔的男人，面貌丑陋又嗜饮酗酒，每当他喝醉归来，必要毒打妻子。他的妻子貌美而善歌，怨苦无奈，作歌遣怀。李齐物在别处看过的，不过戏一演他就知道这是改编过了，剧情变得更为集中，人物形像更加突出。李齐物看出是那个唱胡歌跳胡舞的女子扮演的妻子，在挨了丈夫毒打后，她拖着蹒跚的脚步在场中间踟躇，边走边歌：

　　见人家男耕女织百年好合，举案齐眉恩爱缱绻无数，叫人慕煞； 可叹奴家怎生错嫁了夫，落得个挨欺负受痛楚，可怜儿虽生犹死苦难诉！
　　幕后的人齐声唱和：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妻子又唱：
　　满腹苦痛，数年经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幕后的人又齐声唱和：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妻子唱：
　　日月两轮如梭走，怎辜负这黄昏白昼，天地不分清浊几时休？为甚么泪漫漫不住点儿流，莫不是八字儿该载一世忧，谁似我无尽头！催人泪的是锦绣烂漫花谢处，断人肠的是迷人月色挂在柳梢头。啊——端的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开眉尖皱，愁思里情怀冗冗，心绪悠悠，端的个有谁问，有谁瞅？落得个两泪涟涟空悲戚，人间没个理会处。须知道人心不是长逝水，那堪得天际一派滚滚流。

　　幕后的人又齐声唱和：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艺人演得很投入，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举手投脚，无不动人痛人。那情，那景，那如泣如诉的歌唱，一下勾出了李齐物自己蒙冤屈被贬谪遭遇的感受，他看痴了，好久，发觉脸上有些冰凉，一摸，竟是两滴粘稠的泪水，他连忙拭去，往两边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所有人的精神都贯注到戏台上去了，他的心才落定下来。
　　日期：2011-05-12　14:26:36
　　……戏完后日已偏西，周乡正请士绅名流和施家戏班的客，大家簇拥着李齐物，骑马回城。本来在百姓散去时，李齐物想见见施家戏班的人，可看他们都在收拾道具，又听周乡正请客有施家戏班，也就先行回城。只是邹夫子因急着回火门山，告辞过大家另路走了，李齐物和他分别留下名刺，答应日后互相拜访。
　　回竟陵十里路的脚程，骑马一会就到了。筵宴设在竟陵城最好的汉江酒楼。这是一栋两层木楼房，外表都漆成朱红色，十分气派，大门两边挂一副木刻对联，左边是：处世好比烹饪，成熟才进油盐；右边是：经营尤如酿酒，灵活才能隽永。底楼大堂每天客流如织，二楼包厢清静悠雅。

　　李齐物他们这一桌要人，当然是在二楼包厢。开筵时，李齐物东张西望，似在寻找什么，他不知施家戏班是在底楼的大堂吃。
　　酒过三巡，李齐物对周乡正说，我想见见刚才演谐剧和《踏谣娘》的艺人，你给我叫一声。
　　周乡正正为今天能和太守大人一起吃饭欣喜，刚刚恭敬地敬了李齐物三杯酒，立刻起身说，大人坐着，小人就去叫。然后下楼，跟着上楼，身后跟着施班主和陆羽婉娘。周乡正笑着向李齐物介绍，说这是施家戏班班主，大号施明亮，可他一点也不明亮，还少了一只眼睛。一座都笑了，只李齐物不笑，侧了身坐着，打量施班主。施班主见了太守大人就要跪拜，李太守忙说，免礼免礼，雷都不打吃饭人呢！施班主只得一个长揖，陆羽和婉娘也跟着或长揖或屈膝作礼。李齐物对施班主夸赞了今天的戏目和演技，施班主笑得连那只好眼睛也不见了，连连说，谢大人夸奖！周乡正说，光知道这些，就不晓得敬太守大人一杯酒？

　　施班主忙说那我敬大人一杯酒，周乡正让酒保拿来空杯，斟满了酒，递给施班主。施班主双手捧杯，说今天得蒙大人赏识，小的不胜荣幸，敬大人一杯。说着先干，李齐物也就干了杯中酒，一座叫好，纷说大人亲善下民，毫无太守架子。
　　李齐物就和婉娘说话，夸赞她演得好，婉娘也是高兴得连连叉手至胸屈膝致谢。李齐物问她，你演的《踏谣娘》是修改过的，是谁改的呀？
　　婉娘一指身边的陆羽，说小女子回大人话，就是他，陆羽改的，他能得很哩，能编能演。
　　施班主跟着补充，他演的《二娃子进城》，就是自个编的。
　　李齐物把灼灼目光转向陆羽，刚好陆羽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他见陆羽虽然相貌并不英俊，额疤还有些打眼，但骨相清奇，大眼清澈，将来会是个有出息作为的人。一时间，李齐物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李齐物说，你叫陆羽，戏改得不错嘛，也演得好。你读过书？没读过书不会写出那么好的唱词来。
　　陆羽说，小的没有专门上过学，只是小时在李儒公家时，识过三年字，后来就特喜欢看书。
　　施班主看出太守大人喜欢陆羽，觉得陆羽给他拿了脸，心里更高兴，他向太守大人简要讲了陆羽幼儿遭弃，西湖边天鹅覆羽，龙盖寺收养做茶童，出逃当伶人的经历，还附带夸了陆羽煮茶的奇技，李齐物哦一声，说经历颇奇，问陆羽，你多大了？
　　回大人，小的十六岁多，快十七岁了。
　　李齐物颔首，比我儿子李复大一些哩。他把头转向施班主说，陆羽能编能演，煮茶特别好，这么能干，该做个伶正之师嘛！

　　施班主忙说，小的早有这打算，只是怕他年纪小，压不了堂子，这下有大人一言，小的这就去跟大家伙宣布，有大人的话，没人敢不服了！
　　李齐物从衣内掏出一张名刺，递给陆羽说，陆羽，你明天来我府里一下，你爱看书，我那里有许多的书，你喜欢什么就拿去看。今天不多说了，免得影响诸位吃饭喝酒。
　　陆羽长揖深躬到地，口说陆羽深谢大人了！
　　日期：2011-05-15　11:49:21
　　十九、有心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