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样处理工作和家庭的关系的？”
　　“详略得当。”你不假思索地就回答。
　　“唔，能否解释解释。”
　　“掌握详略得当这四个字，就掌握了家庭和工作关系的精髓。”你回答得看似机灵，却失于轻佻。
　　很快敏锐的主持人就紧抓不放：“哪个详，哪个略？”
　　“各有详略。”你打着太极。
　　主持人却伏笔打尽，很快尖锐的问题浮出水面：“正如我们所看见的，你们结婚十余年来，还不曾有过孩子。”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却又因为前两个问题的铺垫而又显得逻辑成立，正如你告诉我在法庭上你有这样的妙招一样——紧追不舍刨根问底地问着当事人一个问题，等他一直回答一直回答，回答到惯式回应时，你突然就抛出另一个核心问题，这个时候当事人往往来不及思考，很有可能瞬间曝出真相。
　　现在主持人把这一招对你如法炮制，你当然比你的当事人要镇静许多，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却下意识地松开了我的手，将双臂抱在了胸前，身体后仰。我知道，这是你习惯的防御姿态，很快我就听见你说：
　　“可能我们太过恩爱，连老天爷都舍不得给我们中间安插一个天使吧。”你呵呵笑着，看似很放松。
　　“那就是说，并不是刻意而为之？”主持人穷追不舍。

　　“那是自然。”你的回答保持着风度，脸上的微笑却正在消失。
　　我只好替你解围：“我们崇尚道法自然，所以对生孩子这件事，从不刻意，什么时候有了，就什么时候生，顺其自然。”
　　这次采访，我们表演得当，最后呈现给大众的自然是完全一副倾世无双的恩爱模样。
　　恩爱吗？我们可能相当恩爱，从不吵架，一张巨大的书桌，各自坐在对面，即使不便交流，偶尔也能对视一眼。当然我们的生活也不能总这样的没有烟火气，偶尔一起我们还在休息日上街买菜，甚至你不惜以你律师的嘴，与菜农砍价，为的就是体察生活的滋味。我们不愁吃穿，所以也没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惨淡，甚至我有大把的闲暇时间，也可以以工作的方式，不停地穿梭在欧美各国之间。你比我要更拼命三郎一些，所以，你给我别的男人很少给女人的自由。可一个人自由太久，必然陷入孤单，当我一夜之间，骤然发现我的人生落入平庸寡淡这四个字后，我紧接着追索，更发现我自己已经渐渐赛不过时间，不可避免地正奔向老去的方向。景程，可知道这一时我的惊慌，和一个人独自面对这种惊慌的惨淡？我一夜都在纽约的酒店，寂寥地数着自己头发，直到黎明之际，才用红酒哄着自己渐渐入了眠。

　　可噩梦还是紧接着在我游览至西雅图时的一个清晨出现，我梦见我的孩子们一个个从我的腹中开出花来，一朵一朵还未绽放就颓然败落，一朵一朵，千万朵，我甚至采撷不到一个花瓣。
　　我捂着肚子从梦中惊醒，甚至在此后坐出租出行在每一座桥梁，每一个车站，每一条小径，每一个街道旁的商店，只要见到孩子，我都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我怕我的身体，我的子宫，赛不过时间，开始衰败。我仿佛看到了，我的那些还未出生的孩子，也跟着衰败而去，我将一个也留不下来。我惧怕在这个世界留不下东西；我惧怕自己的一生，好似不曾来过。可我知道，你从未有过要一个孩子的打算，我以前也认为自己可以不要孩子，所以我们以丁克的方式，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十多年。我们的感情牢靠，我却头一次发现了自己竟然如此孤单——我不敢开口和你谈及要一个孩子的事。这发现，让我从此彻底掉进了黑暗的深渊。

　　日期：2013-03-22 08:55:53
　　此后两年里，抑郁症缠绕上了我，我为此再没了心思工作，开始了一个人在黑暗中的苦苦挣扎。有多黑暗呢？我告诉你吧，为了不使自己蓬头垢面，每天都在洗漱前，要一遍遍地打好腹稿，告诉自己左转，向前，推门，再拿下牙膏，把它挤下来，送进嘴巴里... ...我只有经过不断强调这个程序，才能起身机械地迈入卫生间。还不算其他。为此我报班学习了心理学，企图自救，可自救的路，不仅漫长，而且没人能懂得其中艰难。你只知道我病了，并认为只是闹闹情绪，所以关切地搬来了新朋旧友做救兵，让他们挨个带我出去走动走动。你不知道，这更让我如临绝境。最后，我不得不挣脱你的好意，一个人跑出去了足足一年零三个月，只身一人蜷缩在出租屋里，不出去工作，不与人交往，自个儿宠着自个儿，告诉自己，只要不是违法犯纪，想去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就这样，靠着坚强的生命力，靠着那些心理学书籍，我硬是把自己摔碎了，整个又重新拼凑了一遍，这才从抑郁的深渊里坚强地爬了出来，复又回到了你的身边。这一年多来，我告诉你我去了国外，读书和散心，你居然对此从没有产生过怀疑，当我重整笑容的回来时，你还拍拍我的肩膀，表示我没白出去，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书桌还是面对面，我们各自忙着各自的，偶尔还是会心照不宣地各自抬头看对方一眼，也依然保持着适时地相视一笑，看起来和谐温暖，可只有我在深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才会清醒地认识到，我们之间通往彼此心脏的通道，这十八年来，根本就没有真正搭建起来。当我深刻发现了这一点后，我做了一件直接将我们完美了十多年的关系重重毁掉的事情——偷偷地怀上了我们的宝宝。就是这件事作为开端，使得日后我们不间断地亲手摧毁了门外之间的关系。但现在想来，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还记得我告诉你我怀孕的消息时，你震惊的模样，你让我把孩子拿掉，冲动的像被人强夺去了玩具的孩子，脾气暴烈。后来，我们开始了持续争吵，你甚至逼着我前后三次去过医院，有一次都上到了手术台上，可最终，我硬是从手术台上跳了下来，不惜与你决裂，也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为了把孩子生下来，我不顾身怀六甲，一个人只身来到北美洲。
　　帮助我在异国料理生产事宜的是宋奇迹，对，就是现在我嫁的这个教育专家，他与我在去往圣路易的火车上相遇。我没有想到在刚下火车后不久，肚子便开始有了反应，当时天寒地冷，脚边是电车铁轨，头上是架空的铁道，我不仅彻底迷失了方向，而且因为肚子疼，疼得大脑一片木然，英语全被剔除一空，只剩下一星一点的母语，而且还是家乡的俚语，在脑际里盘旋。茫无目的，没有任何去处，嘴里哇啦着的话语，也无人能够听得明白，我拨打了宋奇迹在火车上留给我的电话，谢天谢地，我总算是摆脱了一无所依的局面，他刚坐上机场大巴，还没有太走远，就这样，我在他一双大手的安抚下，进了圣约翰医院。这个时候对我来说，遥远的爱情真远远不及一碗当前的热汤面。

　　牛丽丽正是在我躺在产床上的时候给我打了电话，替我接电话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