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咏絮斗芳华——古代才女评传》
第50节

作者: 清扬婉兮阿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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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1-09-26 11:19:56

  不耽搁时间,赶紧上帖以谢罪。
  却嗟流水琴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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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游《渭南文集》里有一篇墓志铭,是为某一位孙氏夫人所作。说这夫人幼时天分很好,被当时已至暮年的李清照发现,李清照便想收她为女徒,传授平生所学。能受教于千古第一女才子,不说当时了,就是今天看来,我们也要艳羡不已。可这个女孩子拒绝了,理由是“才藻非女子事”——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说出如此大义凛然的话,陆游写来是为了赞扬她妇德出众,我们读来却感到一种冷色调的悲哀。这就像阿猫阿狗被驯化久了,已经把摇尾乞怜忠于主人看作相当然,再没谁记得它们本可拥有的自由自在的田野生活。这个谁,包括驯化者和被驯化者,除此没有旁观者。

  南宋朱熹承继二程,建立完整的理学体系,虽未能使之成为当时的主流显学,却已经在社会上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孙氏夫人的言行,陆游的推崇,以及周围那些把这个故事从夫人幼年传播到她去世后的人们,都是明证。所谓理学,存天理,存的不过是王道之理,男权之理,纲常之理;灭人欲,灭的却是生命本身的欲求,是天道本要他生的那些欲,对爱的憧憬,对知识的渴求,对美好的向往……

  李清照是幸运的,人生的大部分是在理学之外甚至理学对立面上安然度过的,苏轼及其门下最不齿的就是理学,最崇尚的就是人性的自然本真。朱淑真却是不幸的,她的人生大致与朱熹同时代,从社会大环境到家庭小环境,无一不在以理学的条条框框拘囿她。她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长大,触目只见花草树木,平日不过针黹女红,她的生活就是《牡丹亭》里杜丽娘的生活,典型的绣楼女子生活。她和杜丽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一个疼爱女儿的爹,使她们得以读书、作画、弹琴。

  据说朱淑真书画造诣相当地高,善画梅、兰、竹等,清丽可观。真迹已经湮没,只明朝人称曾见到过,有两位大画家还题词褒扬。杜琼说:“观其笔意词语皆清婉……诚闺中之秀,女流之杰者也。”沈周说:“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朱淑真的字,则被评价为“银钩精楷”,大概属于娟秀一体。想象一下,清丽的梅、兰、竹之画,配上娟秀的字体,还有她婉约的诗词,定然是相协相融,相亲相和,堪称诗、书、画一体的绝妙精品。

  “莲步鲤庭趋,儒门旧家数”,杜丽娘一言点破,那琴棋书画的教育,其实是为了完善女教,成就女子四德。有慧心的女子,能发现琴棋书画中的精神愉悦,感觉到比女红刺绣更高层的趣味,因而兴致勃勃地投入进去,达到精通的地步。但也能感觉到身为女子,空间的狭小,生活的单调,世界那么大,属于女人的却只有这一方天地,一种生活——日复一日,终有厌倦的时候,悲哀自会油然而生。

  早春喜晴即事
  山明雪尽翠岚深,天阔云开断翳阴。
  漠漠暖烟生草木,薰薰和气动园林。
  诗书遣兴消长日,景物牵情入苦吟。
  金鸭火残香阁静,更调商羽弄瑶琴。
  早春,雪融云开,薰然和暖,她诗书遣兴,她调弄瑶琴,很有兴味的样子。这时节,这种生活于她是有情趣的,她心里是欢喜的。
  小阁秋日咏雨
  疏雨洗高穹,潇潇滴井桐。

  润烟生砚底,凉气入堂中。
  翠锁交竿竹,红翻落叶枫。
  抚琴弄闲曲,静坐理商宫。
  室外潇潇翠竹,室内笔墨砚台,她“抚琴弄闲曲,静坐理商宫”,较之此前成熟了许多,有一种娴雅的仪态。这时节,她的生活是悠闲的,她的内心是平静的。
  春昼偶成
  默默深闺掩昼关,简编盈案小窗寒。

  却嗟流水琴中意,难向人前取次弹。
  大约是又一年的春天吧,她突然对读书弹琴失去兴趣,深掩闺门,闲置书卷,连那琴也不肯再弹。伯牙弹琴,志在流水,钟子期听得出,故曰:“洋洋兮若江河。”而她的琴,空有流水之意,却无知音懂得,恰如一缕暗香无人来嗅,岂不教人恹恹灰心么?
  读这几首诗,可以看见一个少女的闺阁生活,看见她由青葱而成熟的成长痕迹,生命本真的萌动像草木苏生,礼教闺训饶是重如巨石也压制不住。知音难期,青春易逝,眼看着东园的花开了败,败了开,依绿亭外的鸟儿春飞来,秋飞去,她还在这高墙之内徘徊,满腹心事,弦断有谁听?曲文里说绣楼女子常爱用“伤春”,见了那莺儿燕儿蜂儿蝶儿还要说是“思春”,诗经里也是直书“有女怀春”,敢情人类很早就发现了闺中女儿和春天的联系?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殊不知闺中女儿家,怜的是春,悲的是人。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桃李也好,春天也罢,都是比人更为长久的一种存在。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她们敏感的心灵,早早捕捉到人生的空茫,生死的无常,在春光里读出悲哀。读得懂《葬花吟》,才读得懂这些女子的心,读得懂她们的焦灼、无奈与彷徨。

  蝶恋花•送春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柳丝千缕万缕,却也系不住一个春,它终是要归去。柳絮风前翻飞,却只为随了春去,看它归于何处。绿满山川的日子,有杜鹃远远地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春也无情,鸟也无情,全不肯体察人的心意,偏生这无情此时也愁得人苦。莫可奈何,只得把酒送春,春不语,到黄昏却下起潇潇的雨。这雨,是春于心不忍而留下的念呢,还是春助人愁滴落的点点泪?作者不言,到此收煞,因而蕴藉莫名。全词用语柔美,富于灵性,显得悱恻动人,如一株摇曳披拂的水柳,无语亦生姿。

  秋日偶成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看她,头上俏皮的双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乌亮亮的发髻,只等着议婚纳吉,插上象征合婚的簪子。这是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候,正如一朵娇花开在枝头,丽日清风,明艳可人。她躲在绣楼里学人画眉,画得两弯远山,衬着一泓秋波,扑闪扑闪都是女孩儿家的心事。女孩的心事可难说,她只能手托双腮对着月亮,暗暗揣想梦中萧郎的模样。说“萧郎”,用的是萧史弄玉的典故,就如“檀郎”借的是潘安小名一样,都是带着爱意的称呼。这时的朱淑真,对于未来夫君只是朦胧的想像,还不曾有明确的形象。但有一点她很确定,那就是他得懂她,如那知晓琴中流水意的钟子期一般,明白她的月下万首诗——她在闺中一字一字书写的千千心事。

  贺人移学东轩
  一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
  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
  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晞子勉旃。

  鸿鹄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
  诗题为“贺人移学东轩”,显然不会是祝贺丈夫的,对未婚夫也不可能称作“人”。这是一个准备应试的书生,与朱淑真相当熟稔。据她出嫁后相思作品的指向,可知与这个书生的相识是在旧家园,也就是她家的园子里。不知何故,也许两家有亲?他在她家的东轩攻读诗书,她为他洒扫布置“屏弃嚣尘”,鼓励他璞玉当成大器,说涓涓细流也能汇成深渊,惭愧自己才不如谢道韫、班昭,说他能成为颜回、孟子那样的人。“谢班难继予惭甚,颜孟堪晞子勉旃”,这一联以“予”对“子”,一抑一扬,于己是自谦,于人是嘉许,显得亲切熟络,并暗含倾慕之意。

  不过,估计这书生首次应试并没能一飞冲天,所以朱淑真又有了下边一首诗:
  送人赴试礼部
  春闱报罢已三年,又向西风促去鞭。
  屡鼓莫嫌非作气,一飞当自卜冲天。
  贾生少达终何遇,马援才高老更坚。
  大抵功名无早晚,平津今见起菑川。
  古有送人赴试赠诗的习惯,有那把祝福语说得如拉满的弓,教应试者开工没有回头箭的,也有那用蟒袍玉带外加颜如玉激励应试者的,还有糊涂女人诅咒发誓最后落得马前泼水的,《西厢记》里莺莺则以为“并蒂莲煞强如状元及第”。朱淑真的这首诗,极为应试者着想,先让对方不要灰心,再以贾谊年少发达而不能终老、马援才高而老当益壮为实例,说明功名无有早晚,鼓励对方再接再厉终成功名。读至此处,可知朱淑真与林黛玉终是不同,一为不食烟火的绛珠仙草,一为接受现世价值观的凡俗女子。不知是朱淑真乃现实中人因而更真实些,还是女人心性使然,像《牵手》唱的那样,“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宝玉不爱功名,黛玉便不以功名为意;这一位热衷功名,朱淑真便添香读书、赋诗激励?

  湖上小集
  门前春水碧于天,座上诗人逸似仙。
  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犹如胶片在显影液中显形,这位书生的形象在诗里渐渐清晰。“门前春水碧于天”,清凌凌的景致,似乎含着欣悦。“座上诗人逸似仙”,他是诗人,文采斐然,气质飘逸,令她起当年贺知章见李白之叹:子谪仙人也。“白璧一双”,这是她一时恍神的设想;“吹箫归去”,这才是当时真实的境况。她与他,不过是湖面上浮萍聚散,注定此生无缘。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大约就是这样一种痴想,茨威格小说里陌生女人的当年,还是女孩子的时候对英俊作家的那种爱慕。敏感的朱淑真,捕捉到了一瞬间的感触,发现了人世聚合的不确定性,表现出怅然若失的情绪。

  无缘,这便是她和他的状态。朱淑真如大观园中的林黛玉,早早感觉到一种悲剧性,辋辋的威胁。而结局,也真的是开辟鸿蒙便写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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