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有什么好问的！”爸爸神情凝重，悠悠道，“村子里的孩子都到中心去读书了，孩子上下学的安全就给我了。现在我就负责村子里孩子上下学安全。”这么说爸爸不上课。

　　我心想，校长若不是怕村中孩子的安全影响到他的乌纱，且爸爸好支使，才不会把那么沉重的担子交给爸爸。
　　“爸爸，这一路上都是水路，孩子又小，要是出了岔子怎么办？况且每年梅雨季节龙湾河水猛涨，行船都得万分小心，这么多的孩子都给你一个人负责，担子太重了！”
　　爸爸默默走去，没有吱声。我又追上去道：“爸爸，钱校长有没有说多少钱一个月？”
　　“三百！”
　　“三百？爸爸，三百人家叫你去你就去了？”我急得跺脚，“三百到哪都赚得来啊！”爸爸三百，我六百，这日子没法过了。

　　“怎么说话的？”爸爸抬高声音道，“孩子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爸爸显然动气了，我不敢吭声，嘟囔道：“活下去更重要！”我追上去，抢过爸爸的箩筐，气呼呼往回走。离家前，那句话在喉间翻转始终未说出口，到如今又涌上脑海。
　　“爸爸，你是不是也要我像你一样代课一辈子？”
　　日期：2013-04-03 17:51:50
　　此话一出，立即后悔。爸爸滞住了脚步，暗淡无光的浑浊老眼怔忪地看着我，嘴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终一言不发地默默向前走去。夕阳拉长了爸爸佝偻的背影，曾经高大的身躯在夜色里渐渐模糊不清。我踩着爸爸的脚窝向前走去，泪水潸然。
　　代课，是爸爸的骄傲也是爸爸的心病。我任性，捅得爸爸鲜血淋漓。
　　晚饭在一派默然声中吃完。我和爸爸都沉默，姆妈在旁瞧着我们父女两的脸色，东拉西扯些庄稼收成，如今年莲子的收购价比去年便宜很多，收藕的菜贩子还没来，还好那窝鸡下的土鸡蛋值些钱，要不然家里的钱接不上用。

　　整个家需要钱支撑下去，助学贷款要还清，姆妈的眼睛要治，家里的老泥房要翻新。姆妈两眼一睁开就在发愁钱。更令人恐惧的是他们一天比一天老了。这靠一个月六百块的代课工资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爸爸代课近四十年代成了全村最穷的人。
　　那日收到上海港资企业的录取通知，我还没来得及狂欢，爸爸就打断了我的念想，“考了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崩了？”
　　我无奈道：“爸爸，我也不想放弃，形势逼人。”
　　爸爸沉默：“就一年，说不定明年就好过了。”
　　爸爸近四十年都用这句话自欺欺人，现在又把这精神胜利法麻痹他女儿。
　　我怆然。知父莫若女，爸爸这辈子的期望就是当个正式教师，女儿一定要为他扬眉吐气，然他女儿无能，父女两代人事事不顺利。
　　爸爸误了自己，也误了我，此番我不再误：“爸爸，我决定了，我不当老师了！”
　　日期：2013-04-03 18:42:54
　　六
　　爸爸鬓边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银光，良久地沉默，只听得厨房传来姆妈刷碗声。

　　姆妈年轻时是个明眸善睐的美人，然而长期的疾病和贫穷夺去了她的健康，一只眼睛坏死，尚有一只眼睛能见光明，既要操持家务又要忙田间地头。
　　如果有钱多好啊！
　　爸爸捂着眼睛，眼圈红了，“一年，就一年！”爸爸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漂亮话，这似乎是在恳求我了。屋子昏暗，隐隐听见电线老化蹿出的火星子“嗤嗤”声，爸爸的声影在灯光和月光的叠影里逐渐没了声息。
　　我戳着脚底心，点头。撑下去，撑下去……
　　趁着国庆七天放假，我抓紧时间看公考书，考上公务员也是一条生路，此路我也走了许多次。舒展已经回校上课了，这意味着我的工作量会减轻，既然学校如此对我，我以后在学校里就磨洋工吧，对我而言，见缝插针复习备公考才是人间正道。
　　回到凤溪小学，我就有一股窒息的感觉。宿舍楼家家户户正忙着烧晚饭，油烟味，饭菜香味散在夕阳里。
　　我专心致志的翻着申论，无心处理柴米油盐。
　　姜珂收好晾晒的衣服，道：“天气凉下来了，我要和你一起睡，我保证不耽误你的人生大事且严格保密。”她盯着我的公考书，又嘱咐道：“不是我来，谁也别开门。”
　　“那你准备暴风雨来临……”我道，若真要和我睡，只怕要触怒五粮液，以他专制的性子，岂能教职工私下乱谈，而我不安心教育专想公考又岂能轻饶？我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股硝烟味。
　　我要生存，卑微的求生存。
　　看书，我争分夺秒的看书，做习题，我挑灯夜战做习题。我的心思装不下任何东西。

　　楼下传来摩托车声响，姜珂从床上跃起道：“谁来了？”
　　“不知道。”我盯着书道。
　　日期：2013-04-03 19:25:23
　　凤小的这幢教职工宿舍依山而建，到二楼就顺着山腰石壁走，到一楼越过石阶往山脚走。楼上楼下没有屋内台阶，可见当初建造者的精明。
　　舒展摘下头盔，越过石阶跑到山腰，一路顺着山壁跑过来，晚风轻拂，青丝沐浴斜阳，身后青山脉脉，化为虚无。
　　我在窗子里瞧得清楚，赶紧去藏公考书。
　　姜珂挡在门口道：“舒老师找谁？”
　　“公主，袁老师在吗？”
　　“袁丁，你在不在？”姜珂冲我喊道。

　　我忙着藏书，顾不上答应。
　　“不在！”姜珂转而又道：“你为什么叫我公主？”
　　“为省时间，我往往少说一个字！”舒展笑。
　　“什么？”姜珂瞪大眼睛问。
　　“病！”舒展说完越过姜珂，径自跑到屋里。
　　我端坐在床沿上备课，对他莞尔一笑。
　　舒展今日一见分外帅气俊朗，蓝白格子短袖，牛仔裤，球鞋，清新如玉。
　　“忙吗？”他问。
　　我摇摇头，“怎么有空来？”
　　“我特地来谢谢你！”舒展浅浅一笑，捧出一大束野花，“送给你！”他把花送到我跟前，修长的手指在枝叶下若隐若现，翩翩若仙。“这些野花我是特意采来的，有镇静安神的作用。”
　　“谢我？”我很吃惊，脸颊隐隐发烧，闻到那香味，喉咙底痒得难受。
　　“你怎么了？”
　　“没事！谢谢你的花。”我脸红到脖子根，声音细不可闻。
　　“你有咽喉炎？”舒展蹙眉道。
　　我难以确定，只强忍。舒展眼疾手快地拣起花束中几枝合欢花扔掉。我咳嗽方止。

　　“合欢花对呼吸道有害，我大意了。”舒展歉意道。
　　合欢花，合欢，这是个美好的寓意。舒展居然送我合欢花，我嗅着花香，淡淡哀伤弥漫。
　　姜珂追上来欲殴舒展，抿嘴道：“人家都说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你倒好还拿来送美人！”又问：“你为什么不去城里买鲜花？”
　　舒展窘道：“我特意去山上采的花，虽然没花钱，但每朵花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我隐隐看到他手背上鲜明的印痕，定是采花时不小心伤到的。这好来得太快了，我措手不及。
　　日期：2013-04-03 20:4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