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传志隐约明白了个大概。姚红云和汪凤玲之间算是积怨已久的了。几年前，汪凤玲的丈夫郝会顺还干村长的时候，姚红云的丈夫郑直则是村支书。那时两家就貌合神离。后来镇里决定要把公路两边长成的树卖掉，其他村都没什么言语，单郑直持反对意见。最后终究是粗胳膊扭不过大腿，镇里决定由郝会顺负责该村路段的伐木工作，不单青梅村这一段的树照样顺利被砍，不久后郑直的村支书也被“砍”了，代替他的就是郝会顺。而郝会顺既是讨上级领导喜欢的能手，其惯会背后捣鬼的本事村里人也都心照不宣。只是别人畏他家三分，姚红云却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更曾当面质问郝会顺为何多次暗地里向镇里打郑直的黑报告。两家人遂彻底撕破了脸。想到这，郁传志只差一点猜不透了，“表姑，俺妈是不是跟你吵架了？”

　　“那倒也算不上。就上次张柱堂地牛走你家门口时，在公路上屙了泡屎，俺听你妈诀地不像话，本是看在以前好过的份上，去劝她两句，谁知反自己惹了一身骚。”
　　“是这样啊。”郁传志尴尬地笑了笑，“表姑，俺妈就那脾气，您别往心里去。俺，俺给您赔不是了。”
　　“嗨，这孩子！俺看着你打小长大，虽然你现在出息了，但俺知道你不是那狗眼看人低的孩子，所以才不忌讳，啥都跟你讲，要你陪什么不是嘞？”姚红云摆了摆手道，“再讲了，俺们这些老娘们拉拉扯扯地惯了，跟你做晚辈的没关系。”
　　“那就好了。”郁传志知道姚红云向来是有一不说二的人，便放下心来，笑问道：“这大雪天的，表姑出来有事么？”
　　“没事。”姚红云叹了口气，“龚奶奶讲她家缺盐了，俺给她送点货过去。你呢？”
　　“俺，”郁传志顿了顿，据他所知，郑直不干书记后就去了无锡做物流，姚红云则在家里也开了个小商店，于是不便说的太直，“俺也没事，家里闷，出来溜达溜达，顺带买点东西。呃，听讲龚奶奶家多了、多了个人是吧？”

　　“你讲留根吧？”姚红云一笑，边跺脚取暖边说：“他是个流浪儿，半年前跑到这地方，龚奶奶看他可怜，给他东西吃。他就咋也不肯走了。龚奶奶倒喜欢他，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留根。”
　　“噢，”郁传志点点头，忽想起前天晚上在龚奶奶家门前的经过，又问：“那个大拐弯上的雪，还是龚奶奶扫的么？”
　　“不是她还有谁？”姚红云半感慨半叹息地说，“这老奶奶也怪，老伴死了这么多年了，她还忘不了。”
　　“什么？”郁传志听的有点糊里糊涂。他只记得但凡下雪上冻，龚奶奶就把大拐弯保护得好好的，却不知她为的是什么。
　　“那都好些年前的事了。也是一个冬天吧，解老爷子骑自行车赶集，就是在那个大拐弯摔了一跤，谁知年纪大了，竟为那一跤没了人。唉，他老两口风里雨里相依为命，感情深地很，要不然龚奶奶咋会搬那地方住嘞？——哎，洁子呀！”
　　郁传志下意识地猛一转身，可不是陈梦洁嘛！

　　“小姨。”陈梦洁和姚红云打了声招呼。与郁传志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觉有些发愣。
　　“你老奶病好些了么？”姚红云问。
　　“小姨费心，好多了。”陈梦洁两颊微红，忙扭脸看着姚红云，“胃口也开了，想吃细挂面。俺就是来给她买点的，看你家没人，正要去龚奶奶家呢。”
　　“噢，你去，你去。”姚红云点头笑道。
　　“你要是回去，俺跟你一块儿？”梦洁小声问。她不敢再去看郁传志，她怕他的眼睛。
　　“啊不，俺还要跟传志叙会话儿。反正离龚奶奶家不远，你上她那吧。”
　　“嗯，那俺走了。”陈梦洁低着头看着脚尖，咬着唇过去了。
　　她没和郁传志说话，郁传志也没开口，只不知不觉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却听姚红云叹了口气说：“梦洁这孩子，真是个苦命的。”
　　“苦，苦……”郁传志茫茫然应了声，人还在发痴。
　　“你俩地事俺知道。按说你俩也般配。只可惜，唉！”
　　“都是我不好。”郁传志突然鼻头一酸。自打陈梦洁嫁人后，他从没再打听过她的消息。如今听了“苦命”二字，又见她的衣着模样，大约生活必不如意。便很想问问她的情况，“她，她该有孩子了吧？”

　　“孩子？”姚红云白了他一眼，“她连丈夫都没了，哪来的孩子？”
　　“什么？”郁传志瞪圆了双眼。
　　“唉，当年梦晴、梦真都读高三，梦弟读初三，学费欠了一大堆，她怕交不齐的话她们毕不了业，更怕她们考上学后没钱又上不成，就接了老韩家三万块钱的彩礼。只不晓得她干啥接了钱就要嫁过去。要是不那么急，也不得守这些年寡。”
　　郁传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梦洁是疼爱自己的妹妹，但，仅仅只是这样吗？

　　“当然也有你老娘的原因。俺也不好讲了。”
　　郁传志木然了。他早有这方面的猜测。可当这种猜测被证实后，他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傻傻地怔了半晌，才无奈地问：“她丈夫年纪轻轻，怎么会没了呢？”
　　“你知道老韩家吧？人家讲是近亲开亲的缘故，生了三胎养不活，只留下个傻不楞丁地胖墩。他家那时倒富裕地很，不怕娶不到媳妇，就怕娶个媳妇欺他傻儿子，所以才相中了梦洁，模样好，心眼也好，还能操家理事。托人说了几次亲不成，本来都放弃了，哪知你妈接二连三去梦洁家一闹，梦洁反去找他了。老韩也算不计较，答应供她三个妹妹上学，为了怕梦洁反悔，还当场给了三万块。梦洁是实心人，再没别的要求，结果相亲、瞧家、下书子一概全免，三天后直接娶进了门。唉，老天爷就爱捉弄人，那小胖有命娶到了洁子，却无福消受。结婚还不到半年，有一天晚上赶鸭子回圈，撵急了，有一只竟掉进了井里。他爹妈熊了他一顿，他气不过，跳到井里去捞。嗨，跳井里捞鸭子你听过么？一下给淹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救上来送进医院，打那就再没出院了。”

　　“就，就这么淹死了？”郁传志既吃惊又意外。
　　“就这么淹死倒不会败了家。”姚红云摇了摇头，“救是救过来了，不成想做那什么水什么提的。”
　　“CT？”
　　“啊对，CT！查出来脑子里长了瘤子，又去大医院开脑子手术。花干了所有的钱，最终也没能保住命。有人讲不做手术可能还多活几年哩！唉，反正是人财两空、倾家荡产了。老韩俩口子整日寻死觅活地，一个家里里外外全靠洁子撑着才算没倒。”
　　郁传志默默点了点头。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能想象得出是多么的苦。但他最不忍心的，还是梦洁。不知为何，他耳里听着她不幸的遭遇，脑子里却总跳出她当年粲然的笑脸，这让他很有种想哭的冲动。
　　“后来事情慢慢过去了，老韩俩口子也算有良心，非要认梦洁做干女儿，好让她再走一步。俺们也都劝过她，趁年轻得为自己未来打算打算。谁知洁子却死活不肯改嫁。一个人顾两边家，真难为她了。”
　　郁传志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裂开的声音，那是陈梦洁单薄的肩头挑着那么重的担子压开的，是他深深的愧疚撕开的，也是多年来压抑着的爱撑开的……
　　“你想啥呢？”姚红云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