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姚红云大笑，“谁也不嫌东西多不是？俺肯要！不过嘞，现在您有留根了，俺总不能跟他小子抢吧？嗯，俺知道了，老奶奶您放心，等你百年之后，俺会帮你照顾留根的。别哭了，啊？”
　　“你丫头什么心肠俺还不明白么？俺不是为这个。”
　　“那到底为啥子嘛？！”姚红云都急了。
　　龚奶奶长叹一声，“俺就恨自己都快活成老妖精了，怎么还不死！”

　　“啊？”郁传志听得莫名其妙，“您老这是讲啥话么？长寿是好事啊。”
　　“就是，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哩。”姚红云笑道。
　　高菲皱了皱眉，心想这老奶奶确实怪，姚红云说话也确实又直又俗，便不愿多呆，欲催一催郁传志吧，可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免又心生不快，寻思着我就冷眼旁观跟你们耗一耗，看你们还做什么怪！却听龚奶奶厉声道：“活着有用才好哇，跟俺这样，啥事也不能干了，活着只是累赘。既然一点用都没了，就该死得了！”
　　这一声，只吓得旁边聚精会神看电视的留根腾地从凳子上跳起，跑过来抱住她，“妈，你不死！你不死！俺不看小哪吒了，俺也不要糖吃了，俺帮你铲雪！”
　　龚奶奶老泪涟涟地摸着他的头。小哪吒和糖是留根的至爱，尤其是糖，留根好像天生就迷恋它，龚奶奶怕他多吃对身体不好，为戒糖不知想了多少办法都不奏效，这回听他这话，越发哭得厉害了。
　　“唉，”姚红云微微一叹，“看来真叫洁子猜对了。她讲老奶奶是因为这场雪她铲不动了才这样，开始俺还不信嘞，原来真就为了这个。哦，老奶奶，你别哭了，洁子讲等她奶奶输完水，就叫小四子看着，她来帮你。俺也不扫屋子了，一起干，好了吧？呵呵，俺可不是为了做什么好事，就只为了你。”

　　“俺晓得你打心眼里为俺好哩。可明个灶王爷就要上天了，不扫屋子咋行？算了，俺知道你们事都多地很，甭老惦着俺。”龚奶奶反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本地风俗，过小年前家家都要进行大扫除的。——其实这也不仅是当地风俗，虽然各地对小年的过法多有不同，但一般都少不了扫年、祭灶、放鞭炮三大件。所谓的扫年，即家庭大扫除了。在北方叫“扫房”，在南方称“掸尘”，城市可能淡化了许，可在农村，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不过姚红云却一点也不守旧，笑道：“嗨！老传统了。谁知道不扫屋子到底有啥不吉利？当然话又讲回来，俺看也没必要非急着去铲大拐弯，你看你家门口都封住了，要铲，也先铲门口的啊。”

　　“哼。”高菲暗暗冷笑。这老奶奶干啥？谁相信这年头还有什么无私的好人啊？就大公无私，有这样的无私法吗？作秀吧？可怜这秀也做得太假了吧？
　　“不是，”龚奶奶摇了摇头，“你不晓得这大拐弯年年出多少车祸么？俺这该死地不死，咋能睁眼等着看那些年纪轻轻的摔死摔残废嘞？老解死那年，俺发过誓的，还在菩萨面前发过愿，再不叫这大拐弯留雪上冻了，俺不能……哦，可是这么大的雪，啥时候才能铲尽呐……”
　　“龚奶奶，你别愁，俺也帮您铲。”郁传志道。
　　“你？”高菲杏目圆睁，审视着他。猛地念头一闪，幡然明白了：合着你们这是做戏给我看呐！扫雪是假，找机会和陈梦洁勾搭是真吧？哼，这幌子也太勉强了。遂冷冷地问他：“你连祖坟都不上了，来学雷锋？”
　　“上坟？”姚红云瞅瞅郁传志，又瞅瞅高菲，“噢，你们是来买纸洋地吧？”
　　郁传志点点头，“上过坟，俺就来。”
　　“什么？”高菲刚开口，龚奶奶已接道：“不要你来了！俺一个快死地老太婆吃饱了撑地，没事瞎折腾，倒叫你个大状元跟着受洋罪，俺哪消受得起！”
　　“嗨！”姚红云忙笑着打岔，“等你们上过坟，天也快黑了。明个是小年，后个你们又到喜期了，这雪你扫啥？好了好了，快拿丁纸钱走吧。”
　　“俺……”郁传志红着脸咬着牙，无话可说。他内心却在经历着一场从未有过的震动：长这么大，无论面对任何人任何事，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快乐也罢，悲伤也罢，却从没觉得自己是自私冷漠的人。但这次在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中，在这样一个怪老奶奶的简单愿望面前，他深切感受到自己多么卑微。谁说人没有伟大和渺小之分呢？而此刻，自己所有的理由和借口都如同一个个绝辣的讽刺，竟连去仰视老奶奶的勇气都失去了。

　　“这雪又不是谁家地，谁爱铲谁铲，别搁俺老妖婆这磨叽！”龚奶奶说的虽不中听，语气却分明缓和了，“唉，你们都回去吧。”
　　“可是你……”姚红云犹有些不放心。
　　龚奶奶忽地一笑，尽管笑容里满是无奈，倒也无限的慈祥，“唉，不管咋讲，明个就过小年了。留根想看电视，就叫他看吧。这孩子可怜见地，俺也得办点年摊子，弄点好吃地给他吃。”
　　“好耶好耶！”留根高兴得直拍手，“妈真好！俺要吃老公鸡！”
　　“就吃老公鸡！”龚奶奶深深的皱纹里一下子绽开了幸福的笑意，又朝姚红云道：“云子啊，你也走，叫洁子也别来了，等过完小年再讲。”
　　叫洁子也别来了？高菲脸色陡然一变，心里便翻腾起怒火。好啊！真是为他们设计的啊！她真想上前殴这群人一顿，跟郁传志好好闹一闹。但她是有素养的，她还真做不到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是新城市淑女，是有身份有地位顾形象的人，她得用她以为体面人的方法去对付。一想到自己的妙计，她的气竟消了许多。行，我就不信你们还能整出多少幺蛾子出来！到时看我玩不死她陈梦洁！

　　“你老真想通了？”姚红云还有些顾虑。
　　“这也没啥想不通地。”龚奶奶一撅嘴，“俺跟菩萨请两天假，说不定菩萨一显灵，放出几天大太阳，雪都给晒化了哩！”
　　“好好好！俺明个也多烧几柱香，求菩萨放出大太阳！”姚红云笑着说。当下一推郁传志，“好了传志，你快拿纸走吧。给你爷奶多磕几个，也叫他们保佑快出大太阳。”
　　郁传志拎着了两摞上好的竹纸，还有几挂炮。掏出张五十的就走。却给龚奶奶一把拉住，找回了十七块五。
　　回头的路上，郁传志和高菲都堵着气，谁也没理谁。到了家，郁天星已处理完病号准备好了等他们。——因这场大雪阻路，他的业务量也大为下降，倒难得一连好几天都过清闲的日子。
　　爷儿俩换上胶鞋，往堰北聚坟点而去。郁天星还特意带了把废用的扫帚。他一向是仔细的人，要是不先把坟前的雪扫净，纸钱会烧不完的。
　　上完坟回来，天已近晚。父子二人正在门口拍打身上的雪渣，却见刘丙贵笑呵呵地从屋里出来，一见传志，嘴咧的更大，不过神情里多少有点尴尬和诡异。
　　“五舅老爷来了。有事么？怎不多坐会儿？”郁传志问。
　　“俺，俺……”刘丙贵忽把手里提的方便袋向后一背，“俺没事。蒙你妈瞧得起，叫俺喜期来帮忙，给你发喜糖哩。”
　　“哦。”郁传志跺了跺胶鞋上的雪，没再吱声。
　　爷俩刚进门，高菲从院子里迎了过来，脸上红扑扑的，很关心的问：“你们冻着了吧？快到屋里暖暖，喝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