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好吗？忙些什么？”他喝了一杯啤酒，抹了一下嘴唇问她。“快毕业了，忙着准备各种考试，英语四级考了几次都没有过啊，真伤脑筋，”白萍用白皙的手指拿起一张餐巾纸轻轻地擦了一下嘴唇，叹口气说，“明年师范生更不好分配了，我老爸到现在也没有告诉我毕业后可以去什么单位，他老是想让我留在青州城，他在这儿有不少战友，可我还是喜欢回咱们的林河县城，从小在那儿长大自在啊。”

　　夏子新愣了一下神，白萍的这些话又让他想起了一年前分配前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你有一个好老爸，你其实一点不用操心的，不像我，草民一个，只有回乡下教书的命。”白萍噘起了小嘴巴，说：“哎，我告你说啊，我可没有利用老爸的特权啊，他是他，我是我，说不定我还要去支援西藏呢。”
　　夏子新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白萍，你没有受到什么打击吧，会想到去西藏？我们班当时有一个男生毕业后真的去了西藏，报纸电视上都说他精神高尚，体现当代大学生的新风貌，只有我们清楚他是追求一个女孩子未果而借此机会逃离伤心之地的。”白萍将杏眼一瞪，嚷道：“我能受到什么打击啊，我是真的想去西藏，去看雪山，看布达拉宫，穿上藏族女孩的服装，在大草原骑马，喝马奶，还有酥油茶。”白萍越说越陶醉，双手托着下巴，好像自己已经到了西藏似的。“你还是那么浪漫啊，我真羡慕你，我现在已经是满心沧桑了。”夏子新说，眼眸里掠过一些伤感，“不过，说不定哪天我真的会去西藏，只背一个简单的行囊，把一切都抛下来。”

　　两人一下子沉默了，夏子新喝了两口闷酒，眼睛有点发红，看着白萍说：“我以前也和你一样浪漫，但现实就是现实，你现在可能还体会不到，”他将头挠了两下，继续说道，“我真想你能到柳湾去看一看，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什么叫现实了。但我还是不会让你去，我总觉得你一去我们就完了，我跟说过，等我考上研究生的那天你再去。”说完，他一扬脖子喝光了一大杯的啤酒，感觉有点昏昏然了。白萍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委屈地说：“你到现在就是这样看我的？我是那样的人吗？其实这一年来，我真的有很多次想去柳湾看你，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太固执了。”

　　夏子新拿过酒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看着白萍说：“不是我固执，从分到柳湾的那一天起，我觉得失去你只是早晚的事情，这样的预感让我痛苦，你知道我是很爱你的，但我现在感觉自己没有力量把握这份感情了，我们已经不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了。”说着他端起杯子又要一饮而尽。
　　白萍见状赶快将他手中的杯子夺了下来，说：“再喝下去你会醉的，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念头，相信我好吗？”白萍安慰他说，她原本想说毕业后去柳湾和他在一起，但她实在没有这样的勇气说出来，她知道自己即使说出来也是底气不足的。就一年多的时间，夏子新在她的印象中消沉颓废了许多，刚分下去的时候，写给她的信都还是信心满满的，说柳湾那儿偏僻是偏僻了一点，但对于一个想考研究生的人来说，却是一块难得的净土，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干扰和诱惑，他学习英语的进度很快，并说两三年内实现考上浙大的梦想应该很有把握。她一次次被他的信心和豪情激动着，在她的心目中他成了打不倒的战士，当初她就是被他身上的这股精神和满腹才华吸引而爱上他的。她一直坚信柳湾那样的地方绝对是留不住他多久的，他就如同一只飞翔的雄鹰，不慎受了伤，现在必须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静静疗伤，但他的心是属于那广阔的蓝天的。现在他怎么了，目光这么哀伤？难道对自己失去了信心，难道环境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她心里有点看不明白了。

　　“那么小的地方，人际关系却那么复杂，我真的没想到，我太乐观了，”夏子新举手将那杯啤酒一饮而尽。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汪文水那张油腻腻的肥脸，依他高傲的性情，这种人原本是他不屑一顾的，但现实是只要他一天在柳湾，就一天不能不与这样的人打交道，还要时常提防他射来的暗箭，忍受着他强加在自己头上的侮辱。更为严重的是，这种人如同可怕的蚂蟥，你越想摆脱他，他黏附在你身上就越紧，疯狂地吸食着你体内新鲜的血液，直到你竭血而死。汪文水已经感受到了他对自己刻骨的厌恶，也明白他想通过考研飞出柳湾的如意算盘，汪文水现在的很多举动都表明他要坚决做夏子新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在他的翅膀上绑上石块，打破他的如意算盘，每次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汪文水的眼睛都仿佛在恶毒地说，只要他汪文水一天在柳湾，你姓夏的就别想考什么研究生，他汪文水别的能耐没有，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将他恨的人肥的磨瘦，瘦的磨死。我飞不起来，你也永远别想飞起来。汪文水正是这样的一个自身渺小但却对某些所谓有志向的人具有极大杀伤力的小人物，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发现这类人的身影，夏子新不幸撞上了他们中的典型代表汪文水，如果他要想有所作为，想超越柳湾的天空，必须首先迎战这样的小人物，要么被他拖垮拖死，要么就战胜他，从他血肉模糊的的尸体上碾压过去，迈向开阔的地带去。

　　现在他在柳湾自从他选择了考研这条荆棘丛生的艰难之路，实质上是向别人宣告他自绝于柳湾中学的两大派别，两派的人都会将他看成自己的异类，这一点他从冯运来这段时间对他态度的转变已经充分感受到了。从刚进柳湾中学冯运来对自己的照顾有加，到近来的有意的冷落和批评，他知道冯运来对他这个所谓的少壮派已经失去了兴趣和耐心。他倒不在乎失宠于柳湾中学的这个实权派人物，因为从志趣上来说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是一路人。但他明显感到在柳湾的生存环境正在随着自己的选择恶化起来，某一刻他悲哀地发现除了大嘴还可以说两句知心话之外，在柳湾他已经陷入绝对的孤独。那些不满的、嫉妒的、厌恶的甚至是敌视的目光时时在他的周围摇晃，即使他的心再高傲，神经再坚强，这样长久被这些冰冷的目光包围，总有一天也要崩溃的。在柳湾才一年半载他就陷入了这样孤独的境地，原因他是很清楚的。所有到柳湾的人都没有他这么狂妄，不但要走，而且想一步登天。在柳湾中学的历史上还没有一个教师考过研究生，当然也从来没有人通过这条路走出去，现在他偏要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所遭遇的种种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他注定是孤独的，他只能做那个孤独的战士，他虽然看不起金德川、冯运来那些不学无术、蝇营狗苟的人，但他们抱成一团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他们完全可以置他于死地。

　　“有人欺负你，还是……”白萍满腹狐疑地问，“还是不让你考研？”她听夏子新说过林河县教委向来是严厉禁止教师考研究生的，即使一些有想法的教师偷偷摸摸地从别的单位开证明去报名考了，也被某某大学录取了，最后总是在调档案这一个环节上被教委卡死了。教委的这一招真具有绝杀功能，真正叫一招毙命，令椒林县那些有考研梦想的教师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