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唐小山隔三差五挑着党参到清河镇赶集，零卖，卖掉的时候不多，一来一去还要挑十多里山路，心里郁闷得不行。偶尔他卖党参得了一点钱，就用来打烧酒喝，借酒浇愁，也不管屋里的婆娘儿女有没有饭吃。
　　事情到这一步，平时么事都做不了主的王馥香却镇静得出奇，她不像当初那样又哭又闹，而是悄悄收拾起一个布包袱，在某一天趁唐小山去清河镇赶集的时候，撇下还不到十岁的一双龙凤胎儿女走了，说是出去打工，但谁也不晓得她去了哪里，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家里发生这样的变故，唐小山原本想把地里的党参刨掉重新种成粮食，可是，那些地已经板结得不成样子。而且党参像野草，即使把苗刨了，刨不尽的根须到第二年还要发新芽，哪里刨得干净！这样一来，已经四十岁出头的唐小山仍然在收党参的时候到清河镇零零星星卖点党参，大多数时候没的事做就打耍牌，泡茶馆，像城里那些不知长进的年轻人一样，一直颓废着，连他的一双儿女，虎子和豆子，也让老岳母接走了。老岳母说要和他断绝一切关系，等女儿王馥香回来就跟他离婚。从此，他为了糊弄自己的一张嘴，可真真到了把需要花钱的东西全部戒掉的地步。

　　日期：2013-06-24 18:19:37

　　宴席上的一圈人都把烟点上了。唐盛林重新递给唐小山一根烟卷。这回他接下烟，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夹在了耳朵背后。
　　彼时的乡下，男人们抽烟多是用自己种的烟草叶，炮制好了挂在屋檐下，闲暇无事时就把烟草叶揉碎，用裁成长方条的草纸卷一卷便成了；即使比较讲究的村人想抽纸烟，也只买那种叫黄金叶的牌子，一包烟一角二分钱，又辣又冲。这一次唐七爷拿出过滤嘴红梅待客，是村人们想不到的高级。
　　在村人的心目中，唐七爷以节俭著称，自然不会花钱买过滤嘴烟，这红梅是唐盛芳从县城捎回来孝敬她老子的，而且据说唐盛芳也没有花钱，是陈亲家所在的土地局发的。每到逢年过节，陈亲家单位就要发成条的香烟，瓶子装的烧酒，他们叫福利，自己用不完就送给乡下的亲戚。又听说城里头好多单位要发福利，不仅限于烟和酒，总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市面上有啥发啥，市面上没有的他们也要发。每个单位有专职的采购员，到全国各地采办，不怕买不到，只怕想不到，除了寻常的鸡鸭鱼肉，大米清油，糕点水果，还有尺多长的虾子和斤把重的螃蟹，也有鲨鱼的鳍和黑熊的爪子。又听说，有时他们寻常东西吃腻了，想来点野味，就派人去山里面捉猴子，把猴子的脑壳固定住，头盖骨敲开，加了作料的汤汁烧滚以后倒进去，做成炖钵炉，也就是猴脑火锅，那猴子却还活着，吱吱吱地叫唤……啧啧，那些人不忌口，长脚的除了四个脚的桌子板凳，不长脚的除了扁担箩筐，没有他们不敢吃的。还听说，有些单位发的福利吃不完，成箱成箱往垃圾堆撂……最后一种说法让村人们异常愤慨：城里头的龟儿比先人板板还安逸，几浪费哟！几造孽哟！下辈子宁做城里头的狗，也不要投胎做乡坝头的人，捡他们剩的都吃不完！

　　话虽如此，唐七爷却不抽纸烟，每天抱着那只紫铜水烟壶不放，陈亲家送的烟几乎全部用在了家里办大事的场面。至于办什么样的大事，外人是不晓得的。像今天这种情况，过滤嘴红梅摆在酒桌上，机会并不多，有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不抽白不抽，白抽哪个不会抽？因种了多年党参而落魄潦倒得不成样子的唐小山自然不能免俗，他最终将烟点燃，深深吸一口，有点烧心烧肺的感觉，眼泪都呛出来了。

　　日期：2013-06-24 18:20:02

　　接下来喝酒。唐盛林将川粬打开，桌子上所有的酒杯斟满，村干部们边喝酒边说话，讨论有关唐七爷与唐小山调换承包地的相关事项。
　　嘿嘿，刚端起酒杯，副村长钱玉华清了清喉咙说，这两年上头来普查贫困户，数我们村没有脱贫的人最多，除了后山上的唐寡妇和罗顺娃两母子，就是你了小山兄弟！我们这些当干部的看着就心焦，不晓得你自己急不急？
　　急有么用？今天你说到这个事，是不是年底的扶贫款下来了？唐小山说着，瞥一眼钱玉华，脑壳一偏，颈子歪起，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在座的唐七爷岁数最大，身份最高，见识也最多。他觉得唐小山表现出这种吊儿郎当的样子简直是在副村长面前也就是在钱家冲面前丢人，这已经不完全是他个人的事了。即使撇开调换承包地的事不谈，自己身为唐家长辈也该好好教育他，尽一点长辈的责任。于是唐七爷说，唐小山啊唐小山，你不要总想那点扶贫款，做人还要一点点儿志气……少有的语重心长。

　　若换成别人说出这种话，唐小山早就脸青面黑地跟他掐上了。现在说话的是唐七爷，是他的叔公，而且还请他来喝酒，再有气也不能不识抬举。他诺诺道，眼看要过年，家里么事都莫备下，我不等扶贫款救急，你说啷咯办？我晓得你老人家有办法，给我谋一条出路嘛！
　　人呀，退一步海阔天空！唐七爷感慨了一下，仍旧语重心长敦敦善诱：你不要总想着种党参发大财，眼下倒有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村里每年有脱贫任务，我们几个村干部商量了，认为把你的田土调换一部分，你以后可以种点粮食，自己的口粮解决了，其余的地种党参还能卖钱，你看怎么样？
　　是呀，是呀，山不转水转，退一步路子就宽了，就海阔天空了……在座的其他人跟着附和。
　　你们打算怎么调换？叫我跟哪个调换？要不要补差价？我的党参虽然还没有卖掉，也是经济作物，将来总有值钱的时候……唐小山一连发问，显出些迫切的样子。
　　唐盛武接过话说，除了唐七爷有这样的觉悟，哪个背时壳壳才会换你那些板结结的地，几年下来你的党参把土里的肥气熬干了，用来种甘蔗都要不得，都要多施几遍底肥，你还想着补差价，贪心不足。
　　唐小山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低下头好一会儿不讲话。负责斟酒的唐盛林将他的酒杯满上。
　　唐七爷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抹一抹嘴角说，今年的小麦我已经种下了，算我的，收完小麦你可以赶上种水稻，你早些做打算，不要再误一季粮食。
　　我考虑考虑，唐小山望一眼唐七爷说。
　　唐盛武说，考虑考虑，你讲得好斯文，日子过成这样还有心思耍深沉，把自己装得跟文明人一样！我跟你讲，这次有人跟你换地，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
　　唐盛武虽然和唐小山年纪相仿，却是唐小山的亲叔，两人从小在一起，这些人当中，唐盛武的话对唐小山更有影响力。

　　划到自家名下的承包地说换就能换？你们总该告诉我怎样个换法吧？唐小山说。
　　会计钱达辉很适时地从衣裳口袋里摸出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一个纸片片，展开来，是两张格式正规的信纸，上面写满了字，而且两张纸上的文字内容一摸一样，写着唐七爷和唐小山调换承包地的面积和位置，落款处连村委会的章坨坨都盖好了，只等两个当事人签字、按手印即可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