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杂议一百则》
第24节

作者: 沃尔夫-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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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09-09-30 22:33:32

  之三十九:一瞬
  今天的日本各大报仍然保有属于诗歌的版面,刊登着读者投稿的俳句与川柳。两者都只有短短的十七音,所以一登就是几十首,充分展示了民众极高的创作热情。我国大跃进时期曾有一场全民写诗热潮,据说有一人日书千篇的纪录。相比之下,日本人每年创作的俳句恐怕也要有几百亿首。全国人民热心作诗,哪怕泰半是梨花体,也比“九亿麻”要风雅一点。
  王安石在诗中批评韩愈的平淮西碑,“欲编诗书播后嗣,笔墨虽巧终类俳”,“俳”显然是贬抑之辞。汉语中俳谐的意思是诙谐戏谑,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日本人把俳句发展成了日本诗歌的代表体裁,“俳”的本意已无足轻重了。

  对俳句的最初印象,自然是松尾芭蕉的名作:“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此后,就是美国诗人庞德那首据说深受俳句影响的《地铁车站》。芭蕉的意境颇富禅机,庞德的意象韵味深远,但对于中国古典诗词的爱好者而言,为俳句所倾倒似乎有点困难。中国文人费心创制的“汉俳”,我总觉得是那个崇日年代的背景使然。要说短歌,我们的五绝不过二十字,词中《十六字令》更仅有十六字。俳句在西方的影响较大,窃以为有一个要素:语言里动词的时态。汉语动词本身没有时态变化,因此,对俳句的接纳程度反而不如西方。

  不过,理解日本文化,俳句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途径。罗兰-巴特在薄薄的小册子里不惜篇幅地论述俳句,不是仅仅因为文学批评是他的本行,更因为对俳句的看法“也可以用来谈论人们在我称之为日本的那个国度旅行时碰到的每一件事。”事实上,看日本民众们的作品,的确涉及广泛,生活中的一切皆可入“俳”。
  提到俳句,好像就一定要说起禅宗,这个话题稍后再议。若从字面来看,俳句,尤其是很多古典俳句,是对一个转瞬即逝的时刻的迅速捕捉。借助于时态,这个瞬间仿佛被定格成了一幅小画,用罗兰-巴特的话说是一个“偶发事件”,用三岛由纪夫的话说则是“时间结晶体的美丽的断面”。它表现出的,是日本式的时间和美学观念。
  我们中国人传统的时间观念,如果从计时刻度上讲,似乎有点粗放,不知是不是大陆民族的生活环境所致。中国人眼中的美,大约也有一种绵延感,像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对照来看,日本人可能一方面囿于狭仄的空间,一方面身处多突发灾害的自然,对时间有着更细致的感受。当你用愈细微的时间刻度去寻求美的时候,就愈发容易感受到美的难以久驻,而愈是难以久驻,就更显示出美在须臾之间的魅力。春之樱花,夏之花火,秋之红叶,冬之初雪,日本人喜爱的四季风物,皆有此一近似的特征。俳句本来应该是打油诗,却成了主旋律,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它的精短体裁最适合体现那不能过多定义或描述的一瞬。

  即便在篇幅较长的叙事文学里,俳句式的特点还是屡屡出现。且看三岛在《春雪》中刻画的一个场景:聪子走过后院时,女侍在喂鸡。“有几根鸡毛白晃晃地飘落,快接近地面了”。这是日本文学式的一瞬。着眼点并非散落在地上的鸡毛,甚至也不是正在飘落的过程,而是 “快接近地面”的刹那。
  人类的进化史,是时间观念的进化史,其度量单位越来越细,如百米赛跑的计时要算到0.00秒。日本文化的瞬息之美的一闪,颇能打动很多现代人的心灵。但是,刻度变细微了,长度的延续性毕竟还在。这就教人觉出日本人的一大不足,即局限于一瞬,忽略了长久。俳句纤巧,长诗却是短板;资料详密,论断却显局促……李宗仁所以称日本人是优秀的战术家,但战略观有短视之嫌(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新登场的民主党政权创设了一个叫做“国家战略局”的机构)。

  最后开个玩笑。突然看到女诗人赵丽华的《一个人来到田纳西》。诗云: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正好十七个字。
日期:2009-10-01 22:05:43

  之四十:寿司为什么这样红
  我不喜欢吃“生もの”(未经加热、盐渍的食品,主要指鱼、肉类),所以对其看法难免有个人好恶在内,爱好生食的朋友或有不同观点,我只是略抒己见而已。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食不同不相为仇。
  有人初来日本,就对生鱼虾牛马肉样样垂涎,而我在日本生活十几年,仍无法适应刺身(生鱼片)、寿司等食物,有时作陪国内来客勉强吃一点,肠胃总要造反。或许是情绪上的抵触暗示了身体的反应,我总以为人类在进化中从茹毛饮血到用火加热,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没必要非得逆流而上。其实,生鱼生肉咱们古人也曾吃过,叫“脍”,后来因防疫等缘故而放弃。当然,基因中来自远祖的积淀,可能导致一些人对生食(本文用意皆不包括水果蔬菜)的偏爱,但要为之建构优越性理论就难免牵强了。

  来日本那年夏天,关西地区爆出一个名叫O157的细菌食物中毒的大案,在学校食堂就餐的近万名学生中招,数人死亡。一时间,日本举国的“生もの”生意遭受重创,我打工的店铺临时撤下了菜单上所有的生食。O157的病因就是未经充分加热,但近年来虽然时不时仍有病例,大规模的集团感染少见了,舆论的关注程度也不热心。毕竟,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人类的记性是很健忘的。
  生鱼片和寿司是日本人生食的代表,最大的危险应该是寄生虫,所以进食时配以芥末和姜,据说为了消毒。但据我观察,日本人当中皮肤病比例颇高,怀疑和生食有关,后来读德国著名学者海因里希•施里曼一百多年前的《清国、日本游记》,发现他对日本人皮肤病和食用生鱼的关系有同样看法。一位日本朋友体毛比较丰盛,自嘲说刺身和寿司吃得太多,可见他们自己也有感受。
  不过,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以寿司为首的日本料理在海外的流行。Sushi是英语中的专有名词,N多的好莱坞明星都说寿司是他们的最爱。寿司为什么这么红?
  任何一种人类的“民族料理”,都不仅仅意味着食用价值和味道、原材料、烹饪方式的差别,更蕴含着丰富的意识形态内容,特别是进入民族国家时代以来。波兰学者J.Cwiertka曾留学日本,专门研究日本和韩国饮食,他指出,所谓日本料理的概念,是和日本的民族国家概念一同打造出来的。给菜肴安上国籍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附加了这个国家的印记。比如说纳米比亚料理,很容易有蛮荒色彩;而说日本料理,就产生了精致的印象。

  十九世纪中叶日本开国之后,到过日本的西方人对Japanese Food予以普遍恶评,简直到了“除非真的没东西吃,不会去碰那些难以忍受的食物”(英国军官亨利•诺里)的地步。然而,今天的日本料理,尤其是寿司,成功地打入了“第一世界国家的美食界”,成为中产阶级以上民众喜爱的异国风味。在第三世界国家,日本料理也常常具有高档食肆的身份。事实上,这个变化本身只能说明人类的非理性本质。

  日本人的饮食结构中确实有比较健康的一面,但把生食和日本人的人均寿命延长扯到一起,更多的成分恐怕是商业噱头。很显然,生食和地球上其他长寿地域的居民并无必然联系。J.Cwiertka认为,寿司在日本以外最初的滥觞,是美国的加州。当地有为数不少的日本裔居民,但更重要的是,寿司被赋予的自然、健康、反传统意义迎合了此间声势浩大的“雅皮士”运动。“雅皮士”代表食物寿司因而登堂入室,成了高收入、高学历而又特立独行、热爱自然的“精英”们的宠爱。他们将这股时尚带到了欧洲,又进而影响了欧美的普通大众,以至于回转寿司的店铺如今遍布西方主要城市,有的华人餐馆也像模像样地搞起了日本料理。

  在华人世界,日本料理的身价也比较高,连吉野家都跟着沾光,仿佛应了南宋哲人陆九渊那句话:东海西海,心同理同。尽管那些生鱼虾牛马肉若出自纳米比亚人之手,很可能要被斥为“教化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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