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虽然我们见面未到两个时辰，但已有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而今，这个沧桑半生，才智倾城的人，已经是一颗枯萎的人头了。

　　我小心捧起他的人头，所幸，他的面容上，没有沾染上血污。
　　我把匣子打开，将人头轻轻地放了进去，大小刚好合适。
　　我将红毛瞎子的身体抱起，放在了石床之上，然后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三拱，做完了这一切，我便背起玄血剑，拿上红毛瞎子那封给蓝牙儿的信，抱着匣子，走出了石屋。
　　只见屋外黑压压的一片，我带来的那一群人似乎要往里冲，却被执杖老者带着老弱妇孺拦在头里，不宜硬攻，双方正僵持不下。
　　李贤望、赵明望及安虚见了我，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脸上尽是关怀之色，想来我刚才的那一声大叫，让他们吃惊不小。
　　“我阿爹呢？”蓝牙儿扑了过来。

　　我把手里的信交给她。
　　她哆哆嗦嗦地接过去，打开一看，本来就已十分苍白的脸更无血色，她大叫了一声朝着石屋冲了过去，却没有进去，只在屋外跪了下来，嚎啕大哭。
　　想来这石屋是红毛瞎毛规定的禁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擅入。
　　亡灵山谷的其他人也都朝着石屋跪了下来，哭声四起。
　　李贤望等人用眼神询问我。
　　我指了指匣子，道：“红毛瞎子把他的人头给了我。”
　　李贤望全身一震，眼里竟立即有些湿润了。

　　赵明望也十分震撼，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而安虚的眼神却已经飘到了那哭泣的人群之中，落到了最悲痛的那一个人的身上。
　　还有阿喜，他茫然失神地站在一边，望望我手中的匣子，又望望石屋。
　　我想起阿喜曾经说过，他见到蓝牙儿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是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有一部分和蓝牙儿合二为一了，蓝牙儿的身上，有着他父亲的血与精魂。
　　但是，我不能告诉他，因为，那已经是我的秘密了。
　　日期：2011-07-10　21:24:10

　　第十四章 凤求凰
　　1
　　凯旋归来。
　　却没有凯旋者的荣耀与意气风发。
　　我的怀里抱着的是死亡。
　　死亡。

　　我在成长中不断地遭遇死亡。
　　我在别人的死亡中成长。
　　我生命的每一个重大的转折处都铺垫着别人的尸骨。
　　当年，是那个曾抱着我逃亡的小女孩。
　　后来，是安实。

　　然后，是吴安望。
　　接着，是申巨。
　　现在，是红毛瞎子。
　　恩人，兄弟，朋友，父亲，敌人。
　　他们死去，而我活着。
　　或许，能让生命有意义的，永远是死亡。
　　瑶国在望。

　　我的脚步如何还能如当日般轻巧地迈入？
　　今日的我，手上已沾了无法称量的鲜血，瑶国的那方土地，还能承受得起吗？
　　“那个女孩子一直跟着我们。”李贤望小声地说道，眉间除了担忧还有恻隐。
　　“我知道。”我说，“让她跟着吧，没事。劳大哥传个令，吃的住的都算她一份，不要亏待她，不许打扰她，派人暗中保护她。”
　　红毛瞎子的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
　　蓝牙儿应该是遵了他的遗命，所以才一直尾随着我们。

　　但我们之间还有一道鸿沟，不是轻易就能跨越的。
　　说到底，我始终是她的杀父仇人。
　　本该不共戴天。
　　按理，她应为父报仇。
　　而我，则应斩草除根。

　　但是，我的诺言锁住了我。
　　那封信锁住了她。
　　我们都成了囚犯。
　　或许我们可以把仇恨禁锢，但那不表示我们之间还会滋生出友谊。
　　她无法面对我，我也愧于面对她。
　　此种尴尬无计可消除。

　　只能寄望时间去淡化了。
　　我不禁瞟了一眼安虚，他没有回头，没有张望，可是我看得到，他的眼神虽然在前方，却是飘忽不定，而他的眉梢心头，全是牵挂。
　　我不知道什么是情，我还没有经历过情。
　　但凭着一知半解的耳闻目染和一中与生俱来的敏感，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安虚动了真情。
　　这个女人骗过他，伤了他，后来又救了他，爱上他。

　　他背过她，救过她，气过她，恨过她，可是也是爱上她。
　　就在一喜，一怒，一哀，一乐，一爱，一恨，一欲，一念之间。
　　来得悄然而骤然。
　　2
　　瑶国的使者早在城门恭候。

　　依然是那个不卑不亢，只方不圆的谭原。
　　我其实挺喜欢他的，因为他在没有原则的世界活出了原则，而且他让这原则变成了他的保护伞和伪装色。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利用价值就在于他的原则。
　　所以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他的这种形象。
　　我可以想象得出他活得有多么不容易。

　　一言一行，他都不敢掉以轻心。
　　其实有时候，像他这样的人，不应该用方来表示，应该用圆。
　　圆才能周而复始，循环不朽，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与其说我欣赏这个人，不如说我欣赏他的生命力。
　　我喜欢一切生。
　　憎恶一切死。

　　可是有人见了死却会欣喜若狂。
　　因为对于他们来讲，某些生，便是一种无法释怀的威胁。
　　哪怕这威胁仅仅是威胁，还没有成为现实，可他们就会如鲠在喉，如坐针毡，生不能欢，生不如死。
　　红毛瞎子于梁清便是这种状况。
　　所以当梁清亲自用颤抖的双手拿走那个装着红毛瞎子头颅的乌金匣子时，我甚至可以听得到她因兴奋而剧烈的心跳，可以实实在在看到她的双眼里迸射出来的欢愉与解脱，不捎带一丝一毫的愧疚与怀念。
　　李贤望就在我的身边，他也看到了感到了一切。

　　于是我发现他的神色流出了巨大的失望，之后，这种失望悉数化作了鄙夷，最后化成了无数的冷漠。
　　美人。
　　没有人不爱美人。
　　见了倾国倾城的美人不会有人不心起波澜，不会不被倾倒。
　　美，本就人之所欲，人之所羡，人之所爱。
　　这是天性。
　　并不可耻。

　　美人是美的载体。
　　绝色的美人便应该是完美的载体。
　　但如果，绝美之中，参杂了丑，哪怕是一丝一毫，都会让这种美受到莫大的影响。
　　美中的丑是格外的丑。
　　我想我和李贤望是同一种人。

　　因为太希望完美，所以当完美出现瑕疵时，就会比谁都失望。
　　而再看见美的外表之下，竟是如此丑恶的时候，这种美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3
　　梁清颤巍巍地打开了匣子，验证了她的希望。
　　她的心神全部被吸引了进去。
　　我趁此机会连忙进言：“红毛瞎子的人头已奉上，现在，请女王信守承诺，让我到九龙井前滴血应试，而我此举成与败，具由天定，绝无怨言。”

　　这几句话我说的虽然恭敬，语调却不轻松。
　　梁清抬起了头，似乎有些恍惚，一时间竟似不知该如何应答，她身边的一个女官连忙在她耳侧轻语了几句。
　　梁清在这片刻恢复了优雅与理智，笑道：“杜公子为我瑶国除去一大害，真是少年英雄，如此俊杰，梁清有什么理由拒之门外？”
　　她起身道：“谭原！带杜公子去九龙井！”
　　我走的每一步似乎都像是在走入我的梦境。
　　但这梦境何时如此真切过？

　　参天而起的庞大榕树，根茎盘根错节地深扎入地下，支撑着十人抱的树干笔直而立，如一个正极目远眺的巨人，他的青丝在风中飞扬跋扈，他的脚边，赫然便是那石井，光洁的微耸的井台，如同干净女儿的衣领，让人禁不住要遐想她的容颜。
　　我走的每一步都让我的心跳又加快了一倍。
　　是这里吗？
　　那个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地方？
　　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