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脸上的笑意染上眉梢，他前行几步，叫道：“舅舅！”
　　床上那人闻言微微的弯起唇角，分明一副浅笑的模样，那笑容柔和清浅，玉帝从来没有在杨戬的身上看到过，只是这假物做来却是分外自然，仿佛杨戬本就应该如此浅笑一般。
　　此时玉帝已然发现，这金锁的幻象上植入了低级的傀儡虫，会根据人的动作、言语做出相应的反应。想必正是这些简单反应，唬过了那些人吧。
　　只是一手做出此物的刘沉香断然不该是这般反应，竟似当真了一般。
　　玉帝起了兴趣，不动声色，细细看着沉香的表演。
　　此时沉香已坐到了床边，他将‘杨戬’扶着坐起，然后拿起铺在自己膝头的衣物道：

　　“舅舅，你看，娘又给你做新衣了。我本是劝她不要这般操劳的，她却说将入冬了，恐舅舅衣衫、衣衫单薄……”沉香说着便有泪光在眼中凝聚，他却毫未察觉一般，轻声对‘杨戬’说道：“舅舅，我伺候你更衣可好？”
　　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似是等‘杨戬’回应一般，一会儿便自顾自的笑着接口道：“我就知道舅舅不会拒绝我的。”
　　他说着便轻轻的将‘杨戬’身上的衣物褪下，那衣物针脚细密，与沉香拿着的那件针法想同，想必也是杨婵一手缝就。
　　沉香细细的将‘杨戬’身上褪下的衣物折好，然后将新衣一件一件的穿在‘杨戬’身上。自始至终那‘杨戬’的脸上都是那般虚幻至极的笑容，可沉香却似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般。当最后一件衣物穿好，他顺势靠入‘杨戬’的怀里，两臂揽住‘杨戬’的腰身，将头埋入‘杨戬’的肩头，口里喃喃道：“舅舅，你那时问我，问能抱抱我吗？我那时不懂事，拒绝你了。但是现在，你看，我能抱着你了，舅舅，你也抱抱我可好？可好？”

　　沉香说着收紧了双臂，眼泪从眼眶中滑落。他却像习惯了一样，只是抱紧了‘杨戬’，任眼泪无声的落下。
　　那泪容没有悲戚，只像一种惯常的宣泄一般，仿佛就这样落泪，就这样感受着心口的酸涩，那一年年压在身上的苦痛也会随之消减了一般。
　　待到泪尽了，沉香抬起头，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他伸手抚过‘杨戬’的眉眼与浅笑的唇角。
　　只有他知道，舅舅也能笑得这般温柔，这般好看。虽然现在知道这点的不仅仅是他了。
　　但是那笑容是对着他的。

　　他记得，那是他第一次见着舅舅时。
　　那是碧草青翠，溪水清浅，舅舅就是这般微笑着给他打着扇。他记得初醒时的那份惊艳，也记得闻得那声：“我是你舅舅”时，心里那份满满的孺慕之情。
　　可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不是四姨母告知他母亲被囚的真相时，也不是舅舅斥责他阻止他救母之时。
　　而是当他端着司法天神的姿态，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时。
　　从那时开始的恨意，因为喜欢，因为想亲近，所以才在被抛开时产生了那般的恨意。

　　最终恨意蒙蔽了双眼，让他忘了自己最初的最初，只是想亲近那个人，只是想让那个人瞧得起自己而已。
　　可为什么一切竟走到了这般境地。
　　沉香痴痴的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透过手掌看到了那片惊心动魄的血色。他的身上打了冷战，猛地抬头看向‘杨戬’，然后在那温和的笑容中平静了下来。
　　比任何都清楚真相的他，却比任何人都想否认那真相。
　　他也想像母亲一般自我欺骗的活下去，或者像四姨母一样自我惩罚着消弭自身的的罪孽。

　　但是他不能，他必须就这样的活着，活着，一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到了那一天，或许他就能放下所有的执迷，坦然的面对舅舅了。
　　脸上柔和一笑，沉香收起心神，将‘杨戬’的身体轻轻的放倒，替他盖好被褥，口里轻声道：“母亲又想给您翻案了，但是我不能让他这么做。不是我不在乎您。而是我所求的是天上地上所有人都知道您的威名，而不是那毫无意义的一纸空文。”沉香说着一笑道：“舅舅，睡吧、睡吧，等到你醒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待沉香离开，玉帝从暗影中走出，脸上的神色晦涩莫名，他的眼神撇过玉床上沉睡的杨戬的面容。右手一抬，那玉床上的人形便化作了一只金锁落在了玉帝手中。
　　玉帝也不看那玉床上凌乱空空的衣衫，只是勾起嘴角道：

　　“沉香，朕倒是想知道，你究竟做得什么图谋……可别让朕失望才好。”
　　日期：2012-01-02 00:08
　　【章五】 裂魂空铸魄
　　回到瑶池，玉帝将最后一滴归墟海心之水滴在桃根上，然后便有苍翠的流光一点一点的自桃根处溢出，而桃树的枝干像溶化了一般，慢慢的化作了碧色的光脉，光脉中浮光流动，缓缓上涌，从根到干到枝，当那光脉涌动到极致，便骤然散作了霰雨似银芒，星星点点化入那半空中浮动的身形之中。
　　当最后的光芒散尽，桃花湮灭无形，只有那清晰的有如实质的身形自半空中缓缓落下。落在白玉台上，鸦黑的发丝铺散下来，遮在了那人的两鬓上，只露出了眉间一点银色的流云暗纹。

　　玉帝看着玉台上杨戬清晰如昨的清俊容颜，心中突然涌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了华山竹屋里的那个假象，也想起了封神台上杨戬骤然浅笑的模样。
　　他纵然有千万个救活杨戬的理由，也抵不过此时心中的一番犹豫。
　　罢了。
　　玉帝起身，将手中一直摩挲着的金锁搁在了白玉台上。
　　天上无春夏秋冬，总是一般的和风暖日，也是一般的淡然无趣。
　　沉香自华山上归来，身上少了一分深秋的冷然萧瑟，心上却多了一分沉郁压抑。这一去不过两日，司法神殿中的政务却多了两摞，多的是散碎杂务，还有一些除妖伏魔之事。
　　沉香匆匆将政务理清，才搁下笔，便有星官传来了玉帝谕旨，说瑶姬长公主思念外孙，邀司法天神到瑶池一叙。

　　沉香的眉头微皱，他深知所谓的瑶姬长公主不过是一个托词，怕是玉帝有心刁难。
　　到了瑶池果然见了玉帝的身影，瑶姬长公主正伏在玉帝膝头浅笑低语，端是一番的天伦和乐，兄妹情深。
　　沉香见了礼。
　　只听玉帝道：“你这小子，对母亲倒是孝顺，却把你外婆丢到一边去了。”
　　沉香连道不敢，此时瑶姬已坐起身，她听得玉帝打趣沉香，便笑道：“沉香是乖，也孝顺得很。唉，就是不知你母亲怎样了，自从那刘彦昌去后，那孩子越发喜静了，也不上来看看我这个做母亲的。”

　　沉香道：“母亲很好，只是知道外婆您统领女仙，仙务繁忙，才不敢多来打搅。”
　　“你这个孩子倒会说话，替你母亲解说呢。过来外婆看看，可是又憔悴了。”
　　沉香依言上前，自然又是一番温言细语、关爱问候。
　　酒罢三樽，瑶姬先道了乏，起身离去。留得沉香侯在一旁，陪玉帝小酌。
　　自数十年前，沉香陪玉帝一酌，玉帝短短数语言及天庭琐事、三圣母众人，又骤然提起竹屋里的杨戬，几令沉香惊惧之下，露了形迹。

　　故而之后每每伴君，沉香也只是借酒量微浅，不再与玉帝对饮。
　　此次应诏前来，沉香心中窒闷，隐隐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此时见瑶姬离去，心中越发谨慎起来。
　　玉帝倒是自在，此时见瑶姬不在，他也不再束缚，斜倚了玉椅，伸手一指桌前道：
　　“沉香，坐。”
　　沉香道了声不敢，方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