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能否认农民、村支书、乡长等等是职业之一种吗?》
第14节作者:
鄢晓丹2013 日期:2013-07-13 16:32:17
2、乡村潮人
罗顺娃并不理会村人们的看法,反倒有些得意。因为他具备让自己得意的资本。那台小小的收录机,整个钱唐村唯独他有。钱家冲最富裕的几户人家只有收音机,唯一的功能是收听电台,平时也不大用,怕费电池。
现在,罗顺娃走到哪里将收录机带到哪里,用它听歌曲,把据说是磁带的一只小塑料盒子装进去,按下某个按钮,喇叭里面开始呜哩哇啦:“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一个大舌头在唱,咬字不清,还捏着鼻音,八成是故意让人听不明白;有时那歌曲变作声嘶力竭恶吼吼的喊:“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或者“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喊着喊着喇叭有些沙哑,歌不成句,到后来总是重复“一把火……一把火”,又“吱啦吱啦”响几下,断断续续,跟得热伤风的人一样,讲话不顺畅,干咳,有点着急。恰巧被唐家湾的老人听见,他们喊罗顺娃,你个宝器,左一把火右一把火,不怕烧死!你寡母今天饭煮多了,胀得你!
罗顺娃有点羞愧。当初收录机他买的二手货,磁带是盗版的,都很便宜呀,质量却不咋的,那磁带听几次就划带或是卡盘,又不宜修理,常常听不成。他关掉收录机,取出磁带,然后按下另一个按钮,收听电台。这就是收录机的好处,不播放磁带的时候,也可以当收音机用。
电台的节目比乡政府广播站的节目丰富,不仅能收听新闻和戏曲,还有情感世界,生活热线,评书连播。
情感世界讲一些男女私密话题。比如讲未婚男女如何耍朋友,文明的说法叫谈恋爱;也有结了婚的人到外面去继续耍朋友,被另一方发现了,引起两口子吵架打架,叫第三者插足。这个栏目一般在深夜播出,罗顺娃总是避开旁人偷偷听。他把喇叭的音量开得很小,那个女主持人的声音如同蘸了蜂蜜的糍粑,轻言细语,又甜又糯,感觉就像在对他一个人讲话。他听着别人的缠绵故事,渐渐滋生出特别的情绪,心也变得温暖而柔软,对耍朋友这件事渴望起来。可是,钱唐村有哪个妹仔肯多看他一眼呢?他不禁有些遗憾,觉得乡下妹见识短,思想未曾开化,她们倒应该多听听情感世界。
生活热线栏目很大众化,每天要播几遍,有时还重播,杂七杂八,有房屋出租,有招聘信息,有家电维修,有寻人寻物,等等,就目前而言,这些东西于罗顺娃没什么用处,他不大感兴趣,便很少听。
收录机能顺畅接收的有近十个频道,罗顺娃最着迷的是评书连播。有段时期,每天傍晚七点半至八点,刘兰芳在电台里讲岳飞,连续讲个把月。岳飞的事讲完了,然后讲杨家将。
如果不打牌,乡村少有娱乐,何况不论东西南北和城市乡村,守着半导体收音机听评书是这一时期全国人民的盛事。刘兰芳自然也吸引了钱唐村的老老少少,成为他们的声音偶像。尤其那些半大娃儿,每天傍晚等候半个小时的评书,是他们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罗顺娃很大气,他把收录机带到唐家湾村头的竹林坡,音量开勒大,希望对面山坡上打猪草的妹仔也能听见。喇叭的音量大就比较费电,他已经预备下几节电池,可以随时更换。听到评书的妹仔也都领他的情,有时碰见他就停下来说说话,说评书的内容。他心里暗暗高兴,赶场的时候买一整盒电池,怕受潮,用旧衣裳包起来挂在灶房的烟囱后面。
日期:2013-07-13 16:36:03
罗顺娃最终成为钱唐村年轻人中的核心人物,不完全是因为他的收录机和新式服装,多半在于他曾经满世界跑积攒下的希奇古怪的见闻。每天,晚上不听收录机的时候,他喜欢去村子里面和村人们摆龙门阵,老老小小将他围住,听他讲在大地方的感受:那高楼,那洋车,那洋装,那说话的洋腔洋调,那些和城里人一样住砖房子吃肥膘肉喝白米粥的狗,那些镜头热辣辣的录像片……等他把大地方的好处讲完,也要讲一讲城里头不如乡坝头的地方。就说唐家湾吧,村巷里面只见鸡屎狗屎,城里头有的街边沿旮旮角角却是人屎!旁边刷一条标语,“此处严禁大小便”,把人笑死……他说着就笑起来了,露出一脸轻蔑,不屑再讲下去,很快又转移到另一个话题。
到饭馆里吃饭不收粮票了,有钱啥子都能买到。
现在流行养猫,白猫黑猫抓得到老鼠的就是好猫。如果不想养猫,卖老鼠药也可以赚钱。
外国人来中国投资建厂,如果想找工作,你们看那些高烟囱密集的地方,大工厂呀,到工厂里面当工人,老板按月发工资,每天晚上趴在床边数票子,哗哗的,铺满整张床,用不完。
城里头的学生吃饱了没的事做,当志愿者,在风景区捡垃圾。还有几个大学生跑到西藏去,想把红旗插上珠穆朗玛峰,结果雪崩了。
台湾和香港都要和平统一,到那个时候,我们不仅可以游香港,还可以去外国耍,把头发烫起卷卷,染成焦黄焦黄的……
有个村人及时制止了他不切实际的构想,说罗顺娃你这个背时壳壳,不着调,穿穿喇叭裤就算了,还想学黄毛子!外面这也好那也好,你回来做啥?当心你寡母撵你出去讨口打烂仗(1)!
罗顺娃脸红了,不再说下去。沟通障碍,说了白说,他们懂什么?知音难求是人生最大的烦恼。
日期:2013-07-13 16:36:40
当众人都以为外面的世界再翻不出啥子新花样时,罗顺娃又开口讲话了。这一次他郑重其事宣布了一件大事。讲这件事之前,他变得慢条斯理装腔做势起来,壮着胆子从一个长辈手里夺过烧了半截的卷烟叶,大模大样叼到自己嘴上,吸一口,悠悠吐出一串烟圈。然后他说,卧龙山下的公路要废掉!
“废了?没的公路汽车怎么走?如果不通汽车,别说香港和外国,即使成都和重庆我们也去不成了!”
“老公路废掉,修新的,高速公路。”
“啥子叫高速公路呢?”
“高速公路嘛……就是能让汽车飞快地跑起来,眨一下眼睛,到成都了,又眨一下眼睛,到重庆了。”
“如果我去云南,眨几下眼睛呢?”有个叫唐阿婆的老婆婆突然问。
“哦,你要去云南呀?”
“我去云南接我的阿三回家,他打仗死在那里,已经快十年了,昨天晚上我梦见他……”唐阿婆说话瓮声瓮气的,像哭的样子。
云南是没有人晓得的。去云南需要眨几下眼睛?他们回答不上来。她是老糊涂了,成天讲她的阿三,啰哩啰唆——众人表现出些许不耐烦,不再理睬那个老婆婆,只继续关心着令他们神往的高速公路。
“汽车跑那样快,还烧不烧洋油呢?”
“你个宝器,不烧洋油的车还能叫汽车吗?应该叫火车轮船,应该叫灰机大炮!”
在钱唐村的方言里,灰机就是飞机。某个晚上,有架灰机轰鸣着从村子上空飞过,灰机尾巴后面有一团红色光亮,一闪一闪的,尽管它看起来十分高远,村人们仍然担心,它会不会突然掉下来?或者它的肚皮擦到房顶上?为此他们仰起头看了好半天,脖颈都仰痛了,直到那团红色光亮消失,轰鸣声一点一点地远去,再听不见。
现在要修高速路。高速路要经过钱唐村。这件事对村人们而言比那架只能望一望的灰机重要得多。于是,他们围绕高速路展开热烈的讨论。
“修那样高级的路,得用几多钱呀?要几万块吧?”
“哎呀呀,土包子,懒得跟你们扯!真是土得掉渣渣,乱开黄腔,几万块?亏你说得出口!”罗顺娃很是不屑,他一边大声武气地讲,一边伸开五个手指在幽暗的夜色里连连比划几下。
然而,村人们看看在黑暗中反复晃动的五个指头,谁也没有弄明白,修一条高速路到底要用几多钱?据他们猜测,肯定超过了钱家冲人修砖房子的费用,那可不是小数目,便都惊诧起来,在夜色里一个个张大了黑洞洞的嘴巴。
有了岁数的老年人毕竟见多识广,他们沉默片刻,摇一摇剃得溜光的脑壳:简直是开裆娃娃撒尿和泥巴——闹着耍!卧龙山下好好的公路咋就废了?再不济也比乡坝头的土路强何止百倍千倍。呸,有钱烧得慌!城里头的龟儿不仅宰人,还烧包!
对大城市及城里人得出这样一番评价,很多村人觉得进城的事更没的啥子可羡慕,他们在村子里住得心平气和,心安理得。
不论村人们在各种议论中怎样半信半疑,来年夏天,搞测量工作的城里人果真来到钱唐村。他们支起三脚架样的仪器,眯缝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对准三角架顶端一个亮晶晶的小孔,在田边地头瞄呀瞄,还不时往一个厚墩墩的硬塑料皮本子上写字,多半是密密匝匝的符号。这件事引得一些好奇的村人远远观望,胆子大的几个娃儿跟在他们后面跑,想看一看不曾见识过的希奇。
可是,当三角架在卧龙山旁边支起来,那几个城里人用仪器测量完之后,在钱氏坟地里撒下两条白灰线,钱家冲老人们的心重重地“咯噔”了一下。从此,他们开始忌讳讲修路的事。
注释:
(1)讨口打烂仗:乞讨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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