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他曾以为妻子死后自己的生活和内心会轻松一些,现在徐春兰不在了,他却发觉事情并非如此。今天的轻松本身就成了他精神上不堪承受的沉重负担。妻子的死像一把利刃,刺穿了他的肺腑,使光亮透进去;借助这光亮,他清楚地洞察到了近年来自己对她潜存的隐隐的恶意,而此刻想弥补却来不及了。刘宗魁业已34岁,没有子女,缺少亲人,无房无产,又欠着大约两千元的账,孑然一身,置潦倒困窘的生命于战场之上,前些年春季的边境战争让他懂得了生死乃平常之事,徐春兰之死则让他懂得了另外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是不容易死去的,哪怕像徐春兰这样一个活着只会成为别人苦难的人,也会在死后给丈夫留下无穷的思念、痛苦和悔恨。人应该珍重对得世上的每—个生命,因为它不仅对于自己、甚至对于另一些人也是惟一的。他的良心的自谴最后终于纠结到这样一件事情上:三年前夏天他当了营长,本打算为罹病在身的徐春兰办理随军手续,但因为和江涛发生的一场冲突,他又打消了那个念头。今天,妻子已成泉下之鬼的刘宗魁不能不猛力鞭挞自己的灵魂:如果当时他自尊心不那么强,不在乎江涛之流会如何看待他和他妻子的生活,徐春兰有生之年还是有机会到军营里来过几天营长太太的清苦日子的。
过去的三年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和江涛的那场冲突。然而三年后的今天,师里却要当了副团长的他率领一个营配属给江涛,参加明天由后者指挥的骑盘岭战斗。第十二章
其实在那场冲突之前,刘宗魁和江涛就有过一次冲突了。
这第一次冲突发生在上次那场边境战争的第二阶段。当时江涛同身为C 团三营七连连长的刘宗魁还没有见过面,只是听说他那个连作战勇敢,刘宗魁本人指挥有方,C 团进攻战斗中碰到的几块“硬骨头”都是这个连“啃”下来的,甚至受到了师长的注意。刘宗魁对高干子弟出身的师作训科长江涛的了解则仅限于他惯常的盛气凌人的作风。第一阶段战斗后我军已突破敌一线防御,对方退缩到纵深地带,采取“避免正面交锋、小股多路袭击”的战术,对我军实施不间断的、打了就跑的袭扰,一时间L 帅失去了作战对象,被迫转入防御。那一日江涛带一名参谋到C 团三营检查阵地设防情况,黄昏时到了七连守卫的枷高地,暮色沉沉中望着对面敌人的山头,灵机一动,对刘宗魁说:“七连长;天黑后你派一个班出击,到对面给我抓个舌头过来!‘他是想就地查明正面之敌到底是敌人的哪一支部队,是正规作战师还是一般地方武装,以佐助师长制订下一阶段的战斗方案。他根本没有料到,身边这位土头土脑的连长居然不愿去执行他的指示。;’ .,,。”江科长,对面高地上敌情不明,我的部下不是侦察兵,去了有可能回不来!“刘宗魁慢吞吞地、态度生硬地说。‘江涛开头只是感到惊讶:不愿去的理由竟是怕死人!你以为你们到这儿干什么来了?火气跟着腾腾地窜上来:。这个刘宗魁大概不把他放在眼里!:江涛的声音严厉起来:”如果这是我的命令呢?!
他的傲慢把刘宗魁给激怒了,后者反唇相讥道“江科长,在战场上我只接受直接上级的命令不接受任何别的命令!”
江涛勃然大怒。不过仍旧感到惊讶:走遍L 师大大小小的单位,谁敢当众让他下不了台?刘宗魁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他当即抓过电话机,同C 团团长通话,要他将自己的命令传达给七连连长。‘团长马上叫刘宗魁听电话,对他大光其火:“七连长,你想干什么?!……我现在命令你无条件服从江科长指挥!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团长“啪”的一声扔下于电话听筒。江涛用轻蔑的目光望着刘宗魁,硬邦邦地说: .‘“刘连长,你愿意让我再重复一下刚才的命令吗?!”
“不需要了!”刘宗魁冷冷地回敬他一眼,毫不示地弱地说。‘天黑透下来了,江涛想再找一下刘宗魁,催促他快些行动,却没有找到。询问指导员,才知道这位刘连长自己一个人到对面山头上执行他的命令去了。
深夜一点钟过后刘宗魁回到了咖高地,军装烂成了一缕一条,浑身都是被荆棘和山石划破的血口子,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细脖子的敌方士兵。 .事情大大出乎江涛的意外。刘宗魁顶撞他固然可恶,却是一名敢于独自深人虎穴的孤胆英雄,心里不由生出几分钦佩。他想缓和一下与刘宗魁的紧张关系,主动走过去,伸出右手,大大方方地说: .:“老刘,今天认识你很荣幸!你是个勇敢的人,希望我们以后成为朋友!
刘宗魁再次让江涛大丢面子。他投有把手伸过来:“江科长,我并不为认识你感到高兴。”他说,尽管夜暗如墨,江涛还是从他那双眼睛里感觉封了极端的憎恨和厌恶。“我可不敢高攀你这样的朋友。‘。你还有什么命令要我去执行?”
江涛神情大异。这个人一点君子风度也没有,居然在自己大获全胜,对手已屈服的时刻又猛掴了对方一个耳光。回师部的路上他的怒气消退一些,开始为这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七连连长惋惜:如果刘宗魁不是农民出身,心脚不那么狭隘,以今夜的勇敢精神而论,他在部队是大有前途的!他没有想到此时刘宗魁也正坐在400 高地的堑壕里想他,并得出了另一番结论:在江涛这个人手下当兵是可怕的,他心中只对战争进程感兴趣,丝毫不珍惜别人的生命。如果自己今夜死在对面敌人的山头上,他大约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三年后他们又发生了第二次冲突。这虽然同生死考验没有关糸,却对刘宗魁的心灵伤害得更厉害:这年夏天,当了C 团三营营长的刘宗魁因累年给妻子求医,已欠下了两干块钱的债,等于提前支走了一年半的工资。教导员考虑这样下去不行,就想了一个法子,将营部六七亩大的一块菜地交给刘宗魁,让他利用空余时间种菜,收了菜按市价卖给营部和各连,反正各伙食单位平时也得上街买菜。刘宗魁走投无路,就答应了。
是时江涛刚从军事学院短训归来,没地方安排,暂且到C 团当副团长,分管后勤工作,自认为满腹经纶、锐意“改革‘的他明白这种安排也是对自己的一个考验,暗下决心在副团长的职位上干些名堂出来。到任不久,他便亲自带队,在全团搞起了财务大检查。
一天下午他带着后勤处长来到三营,检查各连的账目。刚刚发现每个连的单据凭证里都有不少刘宗魁打的白条,脸色就沉下来了:瞧这个三营营长,自己种莱卖给部下!全世界的军队里也不会有这类奇闻!可笑!可耻!他的菜地从哪儿来?他自己一个人能种六七亩菜地吗?谁帮他种?这不是明摆着捣鬼吗?!江涛搞财务大检查的目的正在于要抓出一两个有影响的事例,大刹一下基层军官多吃多占、损公肥私的劣风,为启己在L 师重新打开局面造一点声势,当然不能放过刘宗魁这个典型。
他叫人把刘宗魁喊到自己面前,将桌上的一堆白条推给后者看,冷冷地、鄙夷地问道:“三营长,这些白条都是你打的?”
刘宗魁的脸迅速涨红了,血往头上涌。他只能如实回答:“是我打的。”‘江涛的目光锋利了,话语里多了些让对方难以忍受的嘲讽:“三营长,你不觉得这样做不合适吗?……你从小大概就在家里种菜吧!今天你是在解放军里当营长,要改改老习惯;不能老是忘不掉种菜赚钱!”
刘宗魁立在他面前,脸上一红一白,却不让自己的目光从江涛脸上移开。这是他蒙受羞辱的时刻,他不能让对方认为他承受不了这番直截了当的羞辱。
此人骨子里的倔强再次让江涛吃惊,他没有再训斥下去,只是严令刘宗魁回去反省,写一份检查送到团里去,同时让后勤处长通知财务股,三营所有由刘宗魁签名的白条全部作废,一律不得给予报销!三营各连也不得再做此种买卖,哪个连再干,查出来严肃处理!回到团里他便向团丨党丨委作了汇报,大家都吃了一惊:这个刘宗魁,本来看着是个有培养前途的战斗骨干,怎么捣起这种鬼来了!派纪检干事下去查一查!
刘宗魁长在营部菜地里的几千斤莱没人管理,很快就荒芜了。不是各连不敢买他的菜,是他自己坚决不卖也不让别人帮他经营菜地了。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上午,教导员探家后回到营部,马上把电话打到团里,找到江副团长,把情况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刘宗魁就呆在教导员房间里,江涛讲话的声音又大,于是他和教导员通话的内容刘宗魁听得一清二楚。
教导员:副团长,;情况我都讲了,让我们营长种莱卖钱还账的主意是我出的,如果有错误,责任该由我负!
江涛(感兴趣的不再是菜地而是另外一件事情了):老陈,刚才你说什么?刘宗魁结婚前就知道他老婆身上有病?
教导员(有些迷惑不解了):对,不过——江涛(大笑,打断了教导员的话):哈哈,那他干吗还要她?!这个刘宗魁脑瓜是不是有毛病!哈哈哈哈! .教导员(力图让对方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副团长,我看是不是这样,刚才咱们说过的事就不要再查了,上级没让我和老刘解甲归田之前我们俩总还是要在这儿工作——江涛(又一次打断教导虽的话):好吧好吧。我把你的意见给团长政委说说,不过眼下全师都知道C 团有个打白条卖莱给目已部队的营长了,反应很不好,为了消除影响,我想是否由你在明天的全团干部大会上出面作一个解释,然后你们营丨党丨委再写一份材料,作一点自我批评,报到师里去。(话题又转到他感兴趣的地方)不过我说老陈,我还是不明白刘宗魁干吗要娶那样一个女人。不是说他打仗还行嘛,军事上有一套嘛,团里还想重点培养他呢!(笑。停顿。打喷嚏)他是个军官了嘛,从农村熬出来了嘛,不找个能报销医疗费、身体健康的国家职工好好过日子,倒去找个病包背着,背不动了就想出这个种菜卖钱的主意,知道的呢说他活得悲壮,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解放军的营长净是菜农呢,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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