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班副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不少人甚至还认不清他;但也正是这样一个人的死,让大家陡然间感受到了死亡具有的偶然性和深藏在偶然性中的神秘。六班副活着没人注意,死后了解他的人一下想起他的许多好处:和善、不爱出风头、枪打得准、同谁也没有红过脸,等等,盖棺论定两个字:好人可这个好人成了全连的第一个牺牲者!队列里没有谁议论此事,但用不了多久,不少人都悄悄意识到自己内心里发生了意义重大的变化。等连队在林子外面集合起来,三排九班新战士赵光亮竟抽抽搭搭地哭了!
三排位于连队的后尾,赵光亮的哭声好一阵子才传到队列前程明的耳朵里。他的神经本来就绷得很紧,哭声即刻让他毛孔一炸:这是谁?没去打仗,先嚎上了!对全连的战斗情绪会是个什么影响?!
“那是谁在嚎丧?!”他怒冲冲地喝一声;快步赶到三排去:从队列中发现了正在抹眼泪的赵光亮。赵光亮听到他的怒叱已经不哭了,他的双胞胎哥哥也赶过来卫兵似地挡在程明和弟弟之间。 .“你哭什么?!”程明没有放过那个新兵,脸因怒斥赵光亮涨得通红。“你这是什么表现?!啊?……你们排长呢?”
他又想到上官峰了。排里出了这种事,三排长怎么不管?!
他很快在队列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心里猛然一惊。同早上相比,上官峰的变化太大了!原先总是显现于这个学生官眼睛里的生气不见了,此刻那里充满着一种让程明格外不高兴的恍然若梦的神情,脸白得如同一张薄纸,一点血色也没有,连皮下的血管也一根根看得清楚。程明心里的无名火又升起来:怪不得三排有人哭,瞧这个排长,刚听说打仗,自己先就吓得面无人色了!
“三排长,这个兵怎么回事?!你自己怎么回事?!”他瞪圆了眼睛,朝上官峰喊叫,“你怎么管也不管?!”
上官峰像是被他从一场梦中惊醒了。他望了望自己的连长,好像什么也没闹清楚;忽然,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血色,目光变得异常锐利。
“连长,他饿了!”他大声说。
他话中含有的讥讽意味周围的战土立即感觉到了。兵们悄悄笑起来。程明被更深地激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冲上官峰喊了一嗓子,转身向队列前走,不愿再同后者理论。这一刻他想的是:出发前必须再开个干部会,统一一下思想,部队这个样子,是不能打仗的!
“指导员,我建议再开一个干部碰头会1 ”他气呼呼地对梁鹏飞说,、“你都看到了!真要去打仗了,干部们还这样,那怎么行?!”;,‘’、‘:。
梁鹏飞深深地瞅了他一眼,程明觉得自己又被这个人的脸色吓了一跳。梁鹏飞的脸同上官峰一样苍白没有血色,这使指导员腮部几块暗紫的疤痕格外显眼。刚才在连长和三排长之间发生的广幕梁鹏飞看到了,心里无论对程明还是对全连都更加失望,但重要的不是这个,这段时间里,想象着战争和自己的死(他不敢真的相信632 高地地区对他们没有危险),梁鹏飞的精神中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的,这场战争却可能让他死去,于是他突然觉得自己无论与连队和战争都没了关系。程明的话只在他心中引起了下面二种意念:今天不管程明想干什么,就让他干好了,反正连队和战争都与我无关了!
“我同意。”他无力地说。
但这个会却没有开成。通信员吴彬把干部们找到附近林子里,程明刚刚说要大家再表一次态,一排长林洪生就脸红脖子粗地嚷起来:“连长,还开个鸡巴会!昨天夜里不是表过一回态吗?……
你们到底是信不过我们,还是信不过自己!“接下来就炸了锅:不是林洪生,而是梁鹏飞和程明都没想到的一个人——副连长姜伯玉——蒙受了奇耻大辱一样调头就朝林子外面走,一边回过头,大声喊:”我没有什么态可表!……要说的话昨天夜里已经说过了,我不想再说第二遍!……简直可耻!……“
随后走掉的是二排长岑浩、一排长林洪生和副指导员;司务长和三排长上官峰迟疑一下,也走了。‘恼羞交加的程明想冲走掉的人吼几句,没有吼出来,队列里又出了乱子!
几个战士没有请示,就出了林子,飞快地向涧底跑去!
程明冲动地窜出林子,满腔怒火恰好发泄到这几个兵头上。
“他妈的个X 的那都是谁!……还不给我站住!”他冲他们大喊。一发炮弹刚刚落到涧溪里,炸起一道白亮的水柱,让程明哆嗦了一下。“你们他妈的想死吗?啊?!……”,领头往涧底跑的炊事班长在半坡上停住了,回头望一眼程明,折转身回到队列里去,脸上的神情表明他不屑于同这样的连长再哕嗦什么。见班长这样,他身后的两三个炊事兵也转身跑回到队列里。惟独一个矮胖墩实的兵晃了晃,没有跑回去,却一溜小跑到了程明跟前,两腮红得发紫,喘着粗气,说:“连连……连长!下面还有两锅饭!大伙都饿了!我们班长想弄上来给同志们……们吃!”
程明没立即认出他是谁,只觉得有点面熟。但这个兵的话,却把他的火气引逗起来。他劈头盖脑冲这个兵骂道:“你们他妈的这个时候还想着吃饭?!……谁想吃饭?是你们这些炊事兵老大爷自己想吃吧!叫你们妈的X 做饭时你们做不熟,现在还吃你妈的X !……你们长个脑袋光知道吃饭吗?!
``“他足足骂了于得水五分钟,才命令这个兵”回去!“终于没有记起后者是谁;于得水却被连长骂糊涂了:他和班长去涧底弄饭上来确实不单是为了自己吃,而是让全连吃,连长不让他们去弄,那就不弄算了,连长犯不着发那么大的脾气。迷迷糊糊地,他又觉得连长不是骂他,而是骂另外什么人;眼下连长虽然骂完了,他还是不能听连长的命令”回去“:他是农家子弟,到底觉得两锅饭丢在涧底可惜,再说它们还占着两口行军锅。班长战前说过,行军锅也是作战物资,如同步兵手中的枪,绝对不能随便丢的。他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问:”那连长,锅还还要不要?“
程明被提醒了;司务长出身的他当然不会不懂于得水知道的事情;可是他此刻想起这个兵是谁了,心中又有一股无名火唿喇喇地往上窜:早上在涧底如果不是这个傻里傻气的炊事兵,司务长的拳头一准要砸到自己鼻梁上来,可他还是讨厌这个兵!炊事班没一个好东西!他借题发挥,又冲于得水骂起来:“妈的个X 的你说还要不要?!养你们有什么用?!……把那些粮食喂牲口多好!……”—他又骂了整整两分钟,才发布大赦令一样冲于得水喊一声:“还不赶快把锅弄回来!”于得水两只脚动了动,眨巴了一下眼睛,又问:“那那饭呢?”
一句话又把程明的怒火扇旺了:“什么饭?倒掉!”
于得水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当兵时父母就说过到了部队首长就像爹妈,今天他让连长骂几句当然不算啥。既然连长叫他下去把饭倒掉,把锅弄上来,他就应该这样做!他飞快地下到涧底,把两锅米饭反扣到沙滩上,将锅背了上来。
那两堆米饭就留在涧底了,在阳光下白花花地闪着诱人的光泽。开头没人说什么,过了十五分钟连队还没出发,队列里不少人就小声地骂起来:“你妈的个鸟,有饭不叫吃,打什么屈仗!”
“他王八蛋让吴彬带着东西吃哩!”
“跟着这种熊连长打不死也得饿死!”
“瞧着吧,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 ”……“程明也看到那两堆白得耀眼的米饭了。队列里刚刚响起骂声,他就有些后悔了,这时他自己也体验到了一阵阵饥饿的眩晕!但让他认错是不可能的:谁知道连队还要拖这么久才出发!
还有那个熊兵,叫他把饭倒了他真倒了!作为一种补偿,他想通知全连吃压缩干粮,又没有去做:把饭倒了,再命令大家吃干粮,不是更让全连骂他嘛!
于是直到九连尾随八连向骑盘岭攀登,全连也没有接到吃干粮的命令。不过反正都一样,饥肠辘辘的战士们早已自动啃起压缩干粮来。
刚上路程明的肚子就咕咕叫了,两腿发软,头晕晕的。毕竟他和全连一样,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吃到。但是,当通信员吴彬也将一包压缩干粮递过来给他时,他却像受到污辱一样推开了。他没有命令全连吃干粮,自己就不该吃它!他程明别的能耐没有,这一点自尊心还是有的!
他加大了前进的步子。山路弯曲而陡峭,往上看去,骑盘岭大山梁仿佛绵延在云端里,让他觉得爬上去是不可能的;敌人的炮弹不时在大山坡上炸起团团烟火;小路两侧的红白两色小旗帜也时不时地将死亡的预感推进他的内心。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发觉自己竟不像以前那样害怕它们了。后来他才明白,之所以会如此,原因是黑风涧底那两堆白花花的米饭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他内心的大部分空间。他越是觉得脚下乏力,浑身没有劲儿,那两堆白米饭的形象就越是清晰诱人。……“我不让炊事兵们把它们弄上来是个错误,”他终于懊恼地想道,“如果那时弄上来,十分钟内全连每人都能吃上一碗饭。……这样远距离的战斗行军,肚里有一碗饭没一碗饭大不一样。……早上我也不该跟司务长干架,没有那一架,全连可能都吃上饭了,你自己也不会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但是这种自责式的思考在他到底是不常有的,继续往前走,程明心中就又委屈和抱怨起来。“……但我愿意这样吗?
我不会打仗,没有带一个连参加战斗的能力,可上级还是让我带这个连!……“一忽儿饥饿引起的眩晕又让他的思维中断了,两堆白花花的米饭像动画片中的人物一样活起来,笑吟吟地冲他喊:”吃了我们吧!吃了我们吧!我们是香甜可口的!……“猛地他的意识清醒过来,一只脚已踏到路边的红白小旗帜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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