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汽车声，门口几个工人忙跑出去看，俄而就一阵喧哗。若川也走了过去，只见一辆黑色越野车，硕大无朋，正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两人，一望便知是政府干部，为首的一个，与若川年纪相仿，满面意气风发。另一个，则恭恭谨谨，显然是秘书。那干部双手叉在后腰上，正打量着鳖场，见若川出来，便点头致意，然后问道：“是什么单位？鳖场？去年路过，还没有么！”若川答道：“是今年年初建的。”干部又问：“哪来的企业？”若川说：“从海口来。”那干部就流露出浓厚兴趣：“哦！参观参观可以吗？”见若川迟疑，那秘书连忙上前解释：“这是咱县委的杨书记。”

　　若川一惊，连忙闪身，将杨书记让进门。见若川惊异，杨书记便一笑，说：“没啥没啥，路过。你们别紧张。”若川说：“我们是小企业，什么都不像样子。”书记便说：“唔？那正好，看看小企业的原生态。”工人们闻听，一下都扔了家什，跑来看本县的父母官。杨书记挥挥手，对众工人客气道：“打搅了，你们忙，我随便看看。去邻县开个会，为了躲饭局，没等开完就溜了。路过这儿，就进村来看看。”若川这才放了心，带领杨书记在鳖场各处转了转。

　　杨书记听得仔细，不懂就问，但城府极深，声色不露。看了一圈，他忽然问：“你住哪儿？跟工人们住一块儿么？”若川指指上面：“就在那儿，炮楼上。”杨书记一怔，随即解悟，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好一个炮楼！我也要参观参观。”他身手敏捷地爬上了木梯，看见若川床上堆了许多书，便逐一翻检，一面感慨道：“我呀，开会，应酬，下基层，时间太紧了，看文件都要晚上回家看，哪有时间读书？荒废啰！”他从窗口向外瞄瞄，拍拍若川肩膀，说：“老兄，羡慕你呀，有这等闲情，这不是神仙么？‘田园将芜胡不归’？再荒废，我就要被淘汰了，将来说什么也要去长江商学院，拿个MBA回来。”若川谦虚道：“我这里，都是闲书，读了也没用。”杨书记不同意，更正他说：“不对，读书就是要读闲书。有用的书，不用读，到实践中去，什么都能学会！比如你，知识分子，不也是会养鳖？”

　　若川看那杨书记，大约与自己是同时代人，却是仕途得意，举手投足间毫不猥琐。若川就在心里叹：自己真是入错了行。书记下了炮楼，就要走，老金却嚷起来：“那怎么可以？领导吃了饭再走！”若川忙吩咐厨工加菜，杨书记摆手谢绝道：“我不就为了躲饭局么？又跑到你们这儿吃了，那怎么行？”若川说：“客随主便，书记就不要走了。在这儿吃饭，我们不聊官场上的话。”一句话，打动了杨书记，他手一甩说：“好，留下，不过绝对不喝酒！”遂回头吩咐秘书，“把车锁好，就在这儿吃吧。”吃饭前，小郭从外面回来，听说县委书记在，惊得说不出话来。书记跟他握握手，问道：“哪里人？”小郭答：“湖南湘潭。”书记就笑：“来头不小么！”小郭会意，笑了，众人也跟着笑。

　　在饭桌上，杨书记与工人们并不隔阂，还讲了几个诸如“上面有人，下面没人”的段子，听得众人捧腹大笑。老金就说：“书记，你怎么不吓人？”杨书记就笑：“书记就要吓人吗？现在吓人的，当不上书记了。”众人又一阵哄笑。
　　(待续)
　　日期：2011-11-14　19:52:33
　　尽管仓促，端上桌的，也有鸡有鱼。杨书记便说：“到哪儿也躲不开饭局，怕了！若是为了招商，喝坏了胃，也值。可惜不是。”吃饭间，他接了几个电话，说话都是下命令的口吻，一言九鼎，不容置疑。收了电话，却又继续跟工人们说笑。有工人问他：“做书记累不累？”杨书记就说：“无论做什么工，没有不累的。有的人累心，有的人累腰腿，还有的人累感情……”众人立刻哄笑，书记接着又说：“我们为甚老是感觉累呢？这里有个认识的问题，想要感觉不累，就得‘有多少铁，打多少钉’。假如想得太高，超出了能力，势必就累。嗬嗬，湘潭的那位老乡，你说是不是？”小郭脸一红，说：“就是。”工人们仿佛茅塞顿开，都起哄叫好。书记又问：“在这儿打工，有什么困难么？”老金一本正经地说：“书记，我们的困难是——下面没人！”惹得众人又一阵哄笑，书记也忍不住笑：“那就多挣钱，把老婆接过来！”遂又问若川，“企业呢，有什么困难？”若川转了转念头，觉得有些事情太小，犯不上“告御状”，于是含糊道：“困难总会有，主要是麻烦事太多。”书记便说：“这里穷乡僻壤，欠发达，你们要担待一点。跟老百姓若是有了矛盾，千万别激化。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激化了矛盾，吃亏的还是你。花点儿钱，消灾免祸，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到哪里做事，都离不开人和呀！”众工人就感叹：“书记，你说的太实在了！”书记说：“到哪座山，唱哪个歌。跟你们，就不能讲之乎者也，只能说大白话，又不累，又解决问题。你们好好干，好日子在后头呢。”老金就做鬼脸：“书记好心啊，安慰我们。我们的命，是娘胎里带来的，刨食混饭。能跟书记说上两句话，是三生有幸了！”书记说：“哪里！大家都平等嘛。我也是泥腿子出身，老爸如今还在乡下住着呢。我看见你们，是格外的亲呀。”座中，有工人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大家就都起身，一定要敬书记酒喝。杨书记看看不好拒绝，就扭头对若川说：“你看我们这酒文化啊，不喝，就是不够意思了。没办法，躲到你们这儿，也还是要喝酒。不过，就一杯，你们也谅解。”大家就喊好，一块儿碰了一杯。小郭说：“书记，你们招商引资，要先教育农民，不要跟土匪一样。”书记就哈哈大笑，说：“这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我下乡去，就有不少农民对我讲，要先教育投资者才行，说投资者个个像土匪。所以，一旦涉及利益，双方都要互让才行。你这问题，提得太深奥了，我下回要拿到三级干部会议上去讲，农民和外来投资者的关系，是好大一篇文章啊！”众人便又都哄笑。

　　临别时，杨书记给若川留了手机号，叮嘱道：“像你这样的人，能在这儿坚持，我见到的不多，很不简单。以后路过县里，就过来聊天。”若川也像是在穷乡僻壤遇到了知音，连连点头道：“我一定去。”
　　门外，已有乡人围过来看热闹。秘书吼开了几个拍打车厢的村童，杨书记便向众人拱了拱手，上了车。汽车绝尘而去之后，忽见那霍半急如星火地赶来，连声问书记在哪里？老金告诉他：“去夜巴黎了。”霍半横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若川就解释说：“已经走了，是路过。”霍半不大相信：“当真是路过？”若川一笑：“当然是。这莲塘村，值得他专门来一趟么？”霍半拍拍脑袋，说：“也是哦！只怪我，一早上撩开长腿，跑得太远了。”此时，众工人们还在议论：“这书记，有意思呀！”老金就问霍半道：“看见啵？县委书记到此一游，你还想怎样？”霍半轻蔑地瞥了一眼老金，哼一声：“蚊叮牛角么，有什么用？该怎样还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