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莲也不作声，放了筷子，捧起收音机，便去了后廊。饭桌上剩下一老一少，吴老伯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彩礼的钱，攒够了么？”哥苗摇头说：“还没。我老爸看病，花销实在太大了。”老伯就问：“前些年，你去外面打工，为何不多做些时日，做工的收入，不是好过种田么？”哥苗就摇头道：“伯爹，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是忍不了！”老伯说：“打工当然苦，忍忍就好了。”哥苗眼圈忽地就一红：“打工有多苦，在我们这乡下，是想不到的。也是命各不同吧，我的命，比狗还不如！我在广东，进的是一家首饰厂，每天放工出厂门，保安都要搜身，连裆下都要摸一摸。我日他先人！讨饭也不至于这样子丢脸啵？”老伯听了，不禁愕然，缓了缓才说：“莫急。你年轻，还有熬头。过日子，就是要讲一个‘熬’字。”哥苗凄然道：“我也只能熬，但何时才能熬出头来？”老伯就安慰他说：“出头之日，总会有的。二十年前大家看我，不也是只有死路一条？如今怎样，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老伯的话音刚落，村中忽然响起了爆竹声，先是一处两处，到后来越来越多，竟似过年一般，响得排山倒海。阿丑惊叫了一声，躲到了饭桌底下。吴老伯与哥苗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顾向村中张望。六莲从后廊走了过来，见两人张望的样子，噗哧一笑，说：“没什么事。是刚才新闻里说，前些天刮热带风暴，下大雨，广东、广西的香蕉都受了灾。”老伯听了，生气道：“两广受灾，我们就要放鞭炮？”六莲撇嘴，说：“那有什么？等下说不定还要舞龙灯呢。”老伯就叱道：“胡说！”哥苗见老伯动了气，便有些不安，嗫嚅着说：“也就是高兴一下吧？”吴老伯痛心，说：“天下农民，是一家呀！有什么可高兴的？老天爷难道会年年照顾我们？”六莲又撇嘴，提醒道：“阿爸，现在天下的农民，可不是一家了。”吴老伯听了一怔，讲不出话来，过了一忽儿，才又说：“幸灾乐祸，总是要遭天谴的！”这时，哥苗起了身，要告辞，又仿佛不经意地对六莲说：“你都快半年没去我塘里玩了。”六莲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哪天高兴了，哪天就去。”哥苗神色就有些黯然：“那也好。”他整了整披在身上的衣服，歪歪斜斜地向院门走去了。

　　鞭炮声炸雷似地，响过几轮之后，渐渐稀落下去了。村民们里把准备在“鬼节”里放的鞭炮都拿来提前放了，居然有了一种过节的气氛。一声声的，说不上是喜是悲，只给人一种时空倒错之感。六莲从地上抱起惊慌失措的阿丑，立在廊下，感受着漫天的夜气。她看着哥苗走远，不知为何，心头一片茫然。
　　就在哥苗来过的这一小会儿时间里，黄昏时的那种美满感，忽然就消失了。城市……白助理……完美无缺的厨房，一下都遥远得无法触及。拥塞在身边的，是农家惯常的平淡与无奈。她很想走近白助理，渴望牵住他温厚的手掌，一起走在坦坦荡荡的一条路上。这样的念头，在梦中都在缠着她，让她不能安睡。可是现在她忽然发觉：自己和白助理之间，竟好象隔了千山万水！一个弱小女子，怎样才能跨得过去呢？六莲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感觉眼睛里好像有泪水，便一顿脚，转身去了灶房。庭院外面，夜气很重，鞭炮的硝烟味弥漫开来。哥苗的身影早已无踪，隐没在黑黢黢的树丛中了……

　　次日一早，偶然路过村边的人，忽然发现一个奇景。在鳖场旁边，有一个人，正在奋力挥动铁锹挖土，远远看去，在青山的偌大背景下，这个人，就像个小甲虫在翻动翅膀，拼命舞动手臂，把一锹一锹的土，从土坑里扔出来。好奇的人凑近前去，才看见原来是哥苗。人们便问：“挖土做什么？吃饱了么？”哥苗头也不抬地答：“鳖场乱排水，搞得我没法子养鱼，我自己来给他们挖排水沟。”众人便惊奇道：“不行的啵，那要挖到猴年马月？”哥苗说：“猴年马月也要挖！自己不动手做，还能指望谁？”众人议论一番，都摇着头散去了。霍半得了消息，也跑来看稀奇。看了一忽儿，忍不住笑了：“阿苗兄弟，你脑筋没有问题吧，要学愚公移山么？”哥苗便说：“愚公移山又怎样？挖他一月两月，总挖得出一条沟来。要等那鳖场开恩，怕是要把愚公也等死了。”霍半叹口气道：“你这仔，还是留着力气，娶新娘子吧。这样子蛮干，要让人家笑话的！”哥苗说：“那也比穷死的好！”

　　（待续）
　　日期：2011-11-16　15:50:06
　　挖到第二天，吴老伯也被惊动了，和六莲一起来到哥苗挖土的地方。老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对哥苗说：“你这年轻仔，做事不动脑筋。”哥苗忙停了手，问道：“哪里不动脑筋了？”老伯一指远处：“你自己去看，从这里过去，是什么地势？”哥苗便从坑里跳出来，看看远处，有一个不大显眼的小丘。老伯接着便说：“你这沟，怎么过这个小丘？要把这小丘挖通，那又需要多少劳动力、要挖多少时间，这笔账，你算过么？”哥苗是种田的好手，仔细看了看，便明白：自己这么挖，是徒劳的，若想把小丘挖通，没有几十个劳力干三个月，是万万挖不成的。想着，不禁就呆住了。老伯便数落他说：“你只想那边是荒地，没想过水往低处流？这样子仰面挖上去，水能随你的心思向上流么？”哥苗面色惨白，无助地说：“那怎么办？”老伯说：“鳖场的水，只有埋下涵管，穿过农田，向地势低的荒地里排。”哥苗说：“可是，他鳖场能为我埋一条涵管么？”六莲实在忍不住，夺过了哥苗的铁锹说：“那也不能让人家把你当傻瓜看！”

　　在父女俩的劝说下，哥苗终于收了手，不再进行这项伟大事业了。消息传到鳖场，若川连忙跑去看挖出的大坑，甚为惊疑。小郭听说了，却摇头笑道：“农民，脑子就是简单！”若川说：“这事，你可不能当玩笑看。”小郭就说：“那怎么办？要我们来埋涵管，也行啊。但是，谁出钱？”若川便一下哑口无言了。
　　这一晚，若川睡不踏实，脑海里老是浮现出哥苗那愁苦的样子，却想不出帮助他的办法来。还不到半夜，朦胧中忽听得值夜人在高声呼叫。
　　鳖场经过小贼光临，众人早就警觉了，一听见异响，全都爬了起来。若川跑下炮楼来看，见鳖池边果然又擒住了一人。走近前去用电筒一照，不由一惊：今晚来的贼，竟然是哥苗！众工人搜了哥苗的身，搜出一包老鼠药来，气得就要围殴他。若川连忙喝住，对哥苗说：“你这是何苦？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哥苗也不惧怕，只是挺着脖颈说：“你们不让我活，还问我为什么？”若川说：“再怎么样，也不能投毒。”哥苗便说：“不毒死你们的鳖苗，我的鱼苗就不能活！”众工人就都嚷起来：“嘴还敢硬？”“打死你贼娃子！”若川叹口气，朝着众人说：“谁也不能动他，押去霍队长那里，一道去派出所解决吧。”小郭随即一声令下，大伙把哥苗用绳索捆起，呼喝着押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