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看到念之收他礼物时候的狂喜。只有这时,念之才肯真正放下她所有自知或不自知的盔甲,变回一个小女。咧着嘴大笑。狂跳乱颠。用孩童般的语气哇哇乱说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懂的外星球语。抱着子轩的脑袋一通乱亲乱摸乱啃,弄得毛发像荒野上的杂草一般乱蓬蓬的。但很快,她又会将它们乖乖的抚平,再摸摸他的脸,向他道别,躲到房间某个角落里去独自把玩。
接下来的好多天,他们的枕边都会飘散那些香烟盒子独有的气息。子轩以为自己睡在了制烟厂。
念之有个习惯。对自己爱不释手的东西总会在最初拥有的日子里藏于枕边。她要睡觉的时候也能摸摸它们,捏捏它们,才肯满意的睡去。
香烟牌子的轻意转换,终让念之明白,自己稀罕的并不是香烟的味道。事实上她从并不评判香烟品质的好坏,她只是单纯的喜欢那股淡灰色的氤氲之气穿过鼻腔,穿过喉咙,慢慢游,慢慢落,直至抵达肺部后所给予她的辛辣感觉。彼时,心会随了那感觉放慢,放松,平静,淡然起来。
念之有时也会惊讶于自己的适应能力。香烟从烤烟到混合,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就如同她刚到泰国时将喝茶转为喝咖啡,将喝开水转为喝冰水,将喝啤酒转为威士忌一样,全无半丝半毫的不适感觉。如此这般的自然自在,完全没有过渡期,直接生转也可轻松写意。
只是为何爱情里的那个人却从不肯轻易转换。如此用力的擒在自己最隐秘的旧伤里,那么紧,紧到心痛。
念之将香烟举到唇边,狠狠的吸入,再听那滋滋之声于耳边响起,轻轻的撩拨她的心。吸进来的感觉里除了香烟的味道,还有早春雨水留下的冰凉感觉,虽然今时头顶之上有阳光静静的撒落,却依旧冰凉。
沙城早春的阳光,永远都像当年那个初长成的少女,柔软羞涩,对于身边的万事万物,从来只是轻轻抚触,不敢紧紧把握。
念之低下头,闭上眼,有一丝昏眩。那是不自量力与阳光对视的结果。眼底的世界开始无尽的微茫。
子轩的声音再次于耳旁响起,像无孔不入的光,钻进了耳朵,心里,无需管你愿不愿意。
往前走,念之,去看看自己真实的过往。即便流血,生疮,面目全非,也努力去看。以你今时今日的阅历跟经验,你可以客观的看待它们。然后缝针,上药,给它们机会结痂。人生苦短,何必为难自己。
子轩,你真的要这个样子和我说话吗?我竟如此如此讨厌这样说话的你。一本正经的假相。这根本就不是你。你就应该保持那永远嬉皮笑脸的赖相。没有正形的样子。不严肃,不装蒜,从不挖人隐伤。知道何时住嘴,知道何时转弯。不提不问。只用沉默跟没正经应对这世间的一切。温暖得就像泰国雨季的光,柔和明媚。
可惜,现时说得再多,骂得再厉害,又能如何,那人再也听不见。
时间此时是吝啬的收租婆,不肯再给他们任何机会。解释与愤慨都已是多余,再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只剩了那残酷的鞭子高高扬起落下间驱赶着他们向前。
念之抬头看天。有晶莹之物想要无声的涌出,但那永远都只是想。它们从不滑落,只在眼眶处徘徊。那种隐痛难以言喻。念之不是不想痛快的大哭出声,只是彼时隐忍得太久,早已忘了哭泣的感觉。要如何哭,才能哭得出。她已不会哭泣。
子轩的无赖,子轩的温暖,子轩的不焦灼就这样从念之的生活里走失了。往事想见时,不见了。一切也就不见了。
念之依旧记得那个午后,那个极为普通的午后,一个寻常的午后,却因为她的牙疼而变得极为不寻常起来。像某人无意间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从此世界奇幻得不似真实。
那天念之在忍受了一周的牙疼折磨后,终于崩溃。她决定前往唐人街李明智医生的诊所去看牙。平素这种情况,念之早早儿就去了,偏那一周念之正预谋着一个故事,想给它写出来,便死赖在家里不肯出门。看牙时间整整晚了一周。
写作一直都是念之的爱好,虽未曾出版,却一直坚持。按她自己的话说,每个故事写完,就变得不忍再睹。总觉得哪里不好,却又不愿再修改,因为所有的激情都在写作的过程中被耗尽,于是每个故事总在完成与念之的短暂纠葛后,便被无情的抛弃。
李明智医生来泰已多年,年纪不过刚过五十,花白头发却轻易泄密他的过往。仿似那老学究,不白不成活。
据雨寒透露,李明智医生来泰之前是香港成名很早牙医。当年,看过的病人中名人无数,难免有些心高气傲。
某次给人看牙时,因小事与病人起了争执。半句话不合,嗓门便高了起来。那人也不退让,结果两人越吵越凶。没想到吵着吵着,那病人竟拔掉了嘴里的仪器朝着李明智医生直冲过来,手里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枪,对着诊室的屋顶当当就是两枪。李明智当时就举手投了降。那人看他服软了,也就没再继续与他为难,只是离开前撂下一句话,如果你还能跟香港混得下去,我白某的白字就倒着给你写。
事隔没几日,当李明智医生再站到诊所门口前,眼前已是一片废墟。
这不是结束,仅仅只是开始。自此烂事如影随形,他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
当他的次子失踪多日,终在码头找到时,已是浑身青白肿胀。而警方给出的结论竟是小孩子玩水不幸溺亡。李明智除了满怀悲痛再说不出任何。他连夜带着妻儿老小逃至泰国,隐姓埋名多年。
雨寒经常对念之说,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寄居在泰国的华裔,实则高人无数,也算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大白天下,都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可暗夜深处,掀开身心底处的隐匿,谁人不是伤痕累累。
有些伤口,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意示人,唯有夜深人静时,才会躲藏暗处独自舔舐安抚。可回忆里的深恸因年久失修早已无路可退,那伤便似那无处可诉的冤魂,只能日日于心底哀嚎着不肯散去。
有多少意气风发的枭雄历尽沧桑后终归素朴。面对自己过往的繁华织锦,写下的只是深沉极简的一笔。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懂得,才会喜看千山过尽后的淡水常流。守一炉小香,不念过往,不淡喜悲,止安于小小的竹篱之间。
日期:2014-03-04 20:00:46
念之第一次见到李明智便有如此这般的感受。觉得此人无来由的可亲可近。念之是说话极少之人,但每次去李明智医生那里,总能聊上半个时辰。偶尔也被邀请去他家吃个便饭。其妻是个潮州人,极会煲汤,煲仔饭也做得极香。女儿更是可爱之极,常常拉着念之的手,姐姐长姐姐短的要念之讲故事。
雨寒一直奇怪念之这么不易与人深交之人,怎会与个老男人如此投缘,结成忘年之交。
念之喜欢李明智家里的灯,总觉得比别处的来得温暖。念之喜欢他的女儿。更喜欢其妻的贤惠恬静,总是温柔的笑着,不多言不多语。偶尔说说话,也只是关切的嘘寒问暖。吃了吗?身体怎么样?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围在身上的围裙,在念之的记忆里,好似终年不摘。爱走路,忙叨,终日在屋子里转悠来转悠去,搞得满屋都是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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