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屋边是一扇断崖,从断崖上涌出的泉水汇聚成一泓碧潭,潭边几株野草开着白色的小花,一只艳蓝的蝴蝶扇着巨大的翅膀在潭边不停地飞舞,不知是为了饮水,还是仅仅为了临水照影。屋前有一条长长的甬道,顶棚用竹片交叉相连并弯成拱形,翠绿的茑萝铺满棚顶,深红的茑萝花开得密密匝匝。
子婴好奇地踏进甬道,一阵凉风夹杂着花木的清香扑面而来,看来铺成这条甬道不完全是为了美观。
屋子里面很宽敞,有不只一扇窗,因此房间里亮晃晃的;地面特意用火烧过,走在上面感到脚下坚硬而干燥。屋里有一股淡淡的椒香,子婴不用问也知道,那是从泥墙上散发出来的,和泥的时候将花椒捣碎撒入泥里,潮湿的季节屋里不易生出霉味。各种炊具,碗、盆一应俱全,蔺草编制的席子尚有精致的图案。一切都干净整洁,井井有条。所有用品上面没有一点灰尘,显然有人常住在此。
案几上,摆着七八只竹篪,新的,每只竹篪都雕刻着精细的花纹。子婴拿起一只,沉思良久。忽然听得窗外有草动声,抬头一看,一个面孔黝黑的汉子,默默地站在窗外看着他。
“你是,樨?”子婴走出门外。
“子婴!”樨只喊了一声,喉咙就哽咽了。
“你怎会住在这里呢?”
樨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几年前,我被征招去玉山治水,可是按理我是家中独子,根本不该把我拉去的。我和他们争论,又跑到瞿上城里去申诉,站在肺石(注:粉红色的石头,先秦时,下民若需要申诉某事就站在上面)上整整一天,来往的大小官员没一个人理我。到了晚上,一帮人硬是把我拉走了。这一干就是两年。父亲独自耕田,他累病了,母亲托人带话,叫我回家。我思念父母,就找机会逃回来了,可是他们已经双双离世了!我想在父母坟前守孝,可是我是逃跑回来的,只能偷偷摸摸在坟墓旁搭一间树皮屋安身,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
子婴抚摸着他的脊背,缓缓道:“这不是你的错。……带我到他们的坟上去,我要去拜祭一下。”
树屋后,就是樨父母的合葬墓, 坟上已经长满了青草。一棵新栽的桑树,正努力地用它不多的枝叶荫庇着在黄土中的逝者。
子婴再拜稽首,如是三次,这是用于君臣间的最隆重的拜礼。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逝者的敬意和哀悼。樨默默地跪在他的身侧,眼中含泪。数年不见,他果然长高了,长成了子婴想象中的样子:蜀中汉子特有的身形——矮壮而结实,像一头牝牛。在蜀地,曾经,一个家里,仅有这样一个健壮的男子就已足够,只要他和普通的蜀人一样黾勉耐劳,全家老小都能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这里的土地,只要洒下种子,就能长出膏腴的稻梁。而今呢,子婴心里五味杂陈。
日期:2012-09-29 10:00:49
礼毕,子婴看了看周围,困惑地说:“樨,这一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反正没饿着!林中的野蔬取之不尽,河中的鱼虾更是管够。这里的生活除了孤单寂寞,倒比外面终日辛苦操劳的农夫快活得多了!既然不用养家活口,也不必费时费力,只管自食自饱就得了。只要官兵一日抓不到我,我就能苟且快活一日。”樨的脸上竟露出满足的微笑。
子婴也笑了,笑里却有无限的凄凉。这本是一个辛勤的农人应得的生活,这是天经地义的,每个生活在这个土地上的人该有的生活:有一份属于自己用汗水开垦耕耘的土地,亲手盖的树皮屋,抟土捏泥烧制的生活用具。他不偷不抢,不压榨别人,一切安身立命的东西都是他自己辛苦劳作而来。可是,他的生活被人无情地剥夺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因为曾反抗过一个错误的刑罚而被迫离群索居,远离世人。相比那些在田野上拼命耕作的农人呢,子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更不幸。他们只要安分守己地活着,即使加在头上的赋税多得不像话,也不敢反抗,不发出一句怨言,默默地耕耘着,直到哪一天力竭而死。他们不眠不寐,辛苦黾勉反而衣食不足。
那些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者,却是不事劳作者。他们更聪明吗,更勇敢吗,他们对这片土地有极大奉献吗,子婴心里最清楚,根本不是。他们只有一样,权力。权利从何而来,世袭,为何能世袭,权力的传递,最初的权力来自哪里,是氏族里大部分人的拥护,那人必须是是氏族里最勇敢、最聪明、最乐于奉献的那个人,众人拥戴他,给了他管理众人的权力。可是,现在,拥有权利的人都做了什么。
子婴不用再想下去,他已经深深知道,他这个即将上任的薇地国君,该怎样对待他的臣民了。
“走吧,跟我回宫里去,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
“嗯!”樨的眼睛里发出惊喜的光亮,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
走过树皮屋,一只黄鸟飞来,停在甬道的棚顶上,活泼地在花朵间跳来跳去。
子婴向它吹声口哨,笑着道:“你的邻居回来了。”
樨大笑,“不错,我们的确是朝夕相伴。原先它们是一对,两鸟相伴,双宿双飞,看起来挺快活的。可是春天的时候,另一只鸟儿不知怎么的,飞去就没能回来,害得这只可怜的小鸟夜夜悲鸣。那时候,我的心里也是痛苦万端,听着它的哀叫,想起我的遭遇,也在屋里辗转难眠。如此这般叫了一个月,鸟儿渐渐又回复了原来的活泼,看见它,我就在想,鸟儿尚且能坚强地面对苦境,何况人乎?不管怎样,我也要带着希望活下去。”
“是这样的。这里应该有大的猛兽吧,不害怕吗?”
“有,有一只很大的老虎,穿着极漂亮的黄地黑条衣服——油光水滑的。这里似乎属于它的地盘,每天巡视到这里的时候,就雷打不动地在泉边喝足水,顺便照照水镜,看看当日气色如何,胖瘦怎样,喝完就慢慢回去了,它也是孤身一个。可能每次到这里的时候就饱食过了,在这里,我从未见它捕猎过。初次看到我,它也有些吃惊,警惕地盯了我半天,我看见它的尖爪都伸出了肉掌。那天我们相距不到一箭之地,这时我就慢慢走到木屋里躲起来。我不去冒犯它,它也就不招惹我,走了。它知道人虽然没它跑得快,牙齿也没有它尖利,力气也不如它大,可是人还是惹不起的。可能它们祖先吩咐过,看到这些狡猾多端的人,可要万分小心,这些人能用各种办法杀了老虎吃掉的。后来,它不在这里巡视了,很久没有过来了,也许,它是把这块地让给我了吧!”
子婴看着他,哈哈大笑,这才是他熟悉的樨,那个爱说爱笑爱吹牛皮的樨!
离开树皮屋,樨的脚下似乎长了翅膀,轻快得像飞。刚走出树林,一阵低沉的仿佛呻吟似的歌声从风中传来。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
莫知我哀!”
这是一块属于蜀王的公田,唱歌的是奴隶们。歌声苍凉而悲壮,那浑厚而沙哑的男声,震撼着每一个听者。
这首歌子婴曾经听过无数次,但从没有过如此哀伤到极致的感觉,仿佛那每一句歌都是滴着血,和着泪唱出来的。在一大片几乎望不到边的田野上,火辣的烈日之下,一千多个奴隶在劳作,十几个手拿棍棒的人叉着手,在旁边不耐烦地斥骂着他们。奴隶们形容枯槁,像是一副副会走的骨架。黝黑的皮肤泛着光,就像被晒出油的一块干肉。
日期:2012-09-29 10: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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