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没有那面椭圆形的铜镜、散发着怪香的琼崖花梨木床还有那惨白的月光，这里倒是个怡然安谧的好居所。这厢房在精致典雅的外面下，隐藏着疯狂的叫嚣。这叫嚣藏在月光里，藏在香味中，好像有许许多多的小人在用不同的音调、不同的频率同时说话，唧唧咋咋，让人耳膜生疼，心悸不安。
　　那琼崖花梨木床在厢房的右侧散发出诱人的异香。
　　好奇心促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床前看看。

　　一般的花梨木的香味像鲜花那会谢去，只有千百年沉淀的老料做出的宝贝才能如此醇香，且经久不息。
　　那花梨木床的木质花纹美丽，色泽柔和，浅黄的主色中掺杂着星星点点的深黄、深褐、紫色，天然地交错着。张紫琳的体味和汗液，被床吸附了进去，床被晕染，从而改变了自己本来的颜色。床头的那块木赫然是个“鬼脸”，看上去像是蛇的脸。
　　花梨木床精雕细琢。我细细地辨析这些花纹的图案。雕的都像是皮影戏里的脸谱，一个个神态各异的小人，就如我在长廊里看到的一样。床尾上刻着一个女子孤独地坐在梳妆台前挽发髻，每个床脚都刻了鱼儿嬉戏，点缀着花生、荔枝、葡萄等水果。床上还铺着床白色的床单垫子，一裘大红的双喜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两个红枕头并排靠着。那被褥枕头看上去像是刚换洗了的样子，整洁干净。厢房应该有人进来打理过。

　　这张紫琳和应布良的喜好真特别。我心里暗暗想着，忽然听见床底下似乎有隐隐的“哧——溜”声，我正想蹲下身子去看个究竟——
　　“太太，”奶妈匆忙的叫声把我吓了一跳。“别过去看！”

　　“为什么？”我不解。刚才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奶妈回来了。
　　奶妈过来把我拉开。“这床很邪，别走那么近。”奶妈神色紧张地盯着我。
　　背脊凉飕飕的。
　　“我觉得这床还有这镜子都诡异得很。”我道。

　　“镜子怎么了？”奶妈边说着边准备仪式用的东西又重新摆弄了一下。她走到蜡烛前，“呼”地一根根地把蜡烛全部吹灭。
　　我看着镜子，奶妈也走了过来。
　　被蜡烛的光焰所掩盖的月光此时变得如此透亮皎洁。镜子里的月光，仿佛可触可摸，好像一条从天而降的银白色瀑布，美丽得好像白发魔女的头发，她反射在镜子里，再反射到我和奶妈的脸庞上。
　　镜子里的奶妈穿着宽大的湖蓝色大襟衫，遮住了她瘦长的身躯。她是方形脸，脸部的线条硬朗，鼻子高而挺，却倒是有几分中性美。她五官依旧精致，岁月在她的额头和鬓角留下了皱纹，眼角微微下垂，年轻时她应该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在宅子里的女仆，很多到了一定年纪都回家嫁人了，很少一直留下的。有的干脆就直接嫁给了男仆。日日在同一屋檐下做事，难免日久生情。以奶妈这样的姿色，想必当年对她有意思的男人应该不会少。
　　我和她并排站在镜子前。那月光好似水一般，在我们眼前哗啦啦地流下来。恍惚中，倒像是人在水里流走了似的，人在岁月的水里流转。
　　“太太，你发呆了？”奶妈打断我的臆想。
　　“哦，”我回过神来。“你在这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了。”
　　“没想过离开吗？比如嫁人？”我问。
　　“太太，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奶妈神情淡漠。
　　“这铜镜也是应先生送给张紫琳的吗？”我转移话题。
　　“这所有的东西，都是。”奶妈道。
　　“噢，对了，这宅子本来全都是张紫琳的，她本来就很有钱。”我猜测，应布良的家底应该不如张紫琳，否则一般的富家子弟怎愿意做上门女婿。
　　“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奶妈的语气中透着不易觉察的轻蔑。
　　“那这些东西都是张紫琳用自己的钱买的？”我问。
　　“也不是，老爷后来自己做生意，也挣了些钱。”奶妈道。
　　“这厢房为什么不弄个窗子？”这是最让我感到奇怪的地方，没有窗子的厢房。
　　“老爷喜欢这样。”奶妈道。
　　“呵。”我哼了声。应布良的嗜好都挺怪异变态。
　　“太太，得快点继续招魂仪式了，黑夜很快就过去了。”奶妈再一次催促我。
　　我和奶妈又坐到了八仙桌旁。铜镜还是正对着我。这一次没有点蜡烛。
　　日期：2014-05-27 12:14:00
　　第七节 蛇影（一）
　　奶妈又念起了咒语。那株墨红的玫瑰被月光映射到镜子中，里外两重影，花影幢幢。
　　竹签依然纹身不动。
　　那三柱香散发的香味越来越浓郁。

　　隐隐地，我嗅到了某种腥甜的气味。那腥甜夹杂着花梨木的芳香，让我想到了血，是女人的血。
　　我的眼睛又开始出现了幻影。
　　张紫琳。我想，应布良会不会也把她关在这厢房里，不让她出去？她就是被雕刻进琼崖花梨木床里的那个孤独的女子，每天对着梳妆镜孤独地挽着发髻，等待着远方的丈夫归来。雕刻得如何精致玲珑，却总是被拘囿在木头里，永远也飞不出这个窠臼。独对着四面清冷的墙壁，遥望着头顶的天空，就算是拥有丈夫的宠爱，却依然是寂寞的。
　　她放下了她那浓密的瀑布似的长发，伸出纤细的手逗弄着鹦鹉，清风翻过她看过的书页。她坐在花梨木床上，蜡烛微红的光把她的倩影映照在墙上。
　　她在静听窗外的声响，期待那会是他的脚步声——
　　“哧——溜——溜”
　　又是那低沉的怪异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贴着地面蠕动。
　　我的心惴惴不安。
　　“你听到声音了吗？”我问奶妈。
　　“没有。”
　　奶妈很入神地握着竹签半闭着眼，口中喃喃念叨。
　　难道是我的幻听？
　　“哧——溜——溜”，又是那声音，越来越明显了。
　　奶妈逐渐进入迷狂状态，她念叨的声音越来越响，整个身躯因为剧烈的摆动而几乎要跳起来，手和脚不停地抖动，她脸部的肌肉因为扭曲而皱纹横斜，嘴巴歪着，吐着白沫。
　　我闭上眼睛摆摆头，用另一只腾出的手按按太阳穴。今晚是太累了，总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总出现诡异的幻觉和梦境。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
　　蛇！
　　那条失踪的“过山峰”！
　　铜镜里出现了一条蛇，就在我的身后！
　　我吓得浑身瘫软，喉咙也发不出声音。我不敢回头看，只是盯着镜子里蛇。
　　银白的月光照在光滑的蛇皮上，蛇皮上的每一处纹路都如此明晰。灰褐色背面的皮上还长有浅黄色的环纹，白色和黑色环带交错，背鳞边缘深黑。它的下半截盘旋成圈，它的颈部窄而长，往上伸出了扁扁的头。它将脖颈张开，露出喉部鲜明的黄白色鳞片，吐着舌芯子，并不时发出咝咝声。
　　“蛇～～～”我摇着奶妈，颤巍巍地叫道。
　　奶妈似乎才从刚才的癫狂状态中醒过来。“在哪？”
　　我哆哆嗦嗦地指指镜子。

　　奶妈把身体挪动靠近我这边，想看看镜子，却似乎惊动了身后的“过山峰”，那“过山峰”咝地伸了一下头，“哧溜溜”地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