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是晚上七点，停车场里向外走的车很多，我们排在长长的车队后面。她什么话都不说，两手握住方向盘，她的手白皙、修长，指甲涂成晶莹的肉色。我移开目光，因为这双手让我心动。
　　过了十几分钟，车才从地库开到路上。现在是下班高峰期，路上水泄不通，朝前面看去，好像要排到世界末日一样。
　　走走停停，半小时时间，才走了不到两公里。她倒是完全不急，仍是什么话都不说，也不看我，好像这车里只有她一个人。我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些无聊的闲话，可是说不出来，一是怕说出来的话不对劲，二是感觉到车里的氛围不适合聊天。
　　就这样，我们缓缓行驶在路上，过了好久，驶出了二环路，路上的车少了一点，但是仍然很多。我们的车七拐八拐，来到海淀区一所高校的南门口，她朝那门口巨大的招牌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我，好像这里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见我没什么反应，她回过头去。我们的车向前开了不远，拐进了一条小巷子。这小巷子倒不怎么窄，能同时过三辆车，只是路面和街边的铺面破破烂烂，与这辆电镀银色奔驰车十分不符。我正奇怪她为什么把车开到这里，难道是嫌大马路上太堵，走这里快一些？她将车停到路边。

　　“下车吧。”
　　“来这里干什么？”我下了车，扫视四周。
　　“还能干什么？”她关上车门，一伸手，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黑色方形手表，“都八点多了，当然是吃饭。”
　　四周尽是些普通的馆子，不能算是很差，但是也只是些学生、路过的人随便进来吃点快餐的地方，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来这里吃饭？而且还跑这么远的路专程带我过来？
　　“走吧，愣着干什么？“对于我的犹豫，她有些不满。她径自进入路边的一家饭馆，我抬头一看，这是一家新疆饭馆，“买买提新疆风味烧烤北京总店”几个字都以一串串霓虹灯拼成，写了两行，挂在铺面上方，笔画残缺不全，小灯泡上站满了油污，勉强才能透出光来，使人十分怀疑此家店里的烧烤是否也是半生不熟。店铺门面、窗户上的玻璃似乎自十几年前开业以来就没擦过，从外面看只能看到店里的人影，好像在上演皮影戏一样。

　　我连忙跟着进了店里。
　　店里是水泥地面，不出意料的是坑坑洼洼的，干一块、湿一块，桌椅墙面倒还算干净，但是也不能贸然坐过去。
　　宁宁与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果然，她一进门，店里坐的五六桌客人、柜台前面低头算账的小姑娘、带着白帽子的两个男孩服务员都朝她看来，被她紧紧吸引住目光。她浑不在意，捡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样的店面，我感觉到很熟悉，并非只对这一家，而是对这种随便进来吃一口饭就走的地方，我感觉到一种亲切感，因此，看到她坐了下来，我便在她对面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一个服务员过来递上了菜单。
　　菜单好像一本陈旧的影集，她一抬眉，示意我点。我猜想这种地方她也不知道应该吃什么，于是微微一笑，翻开菜单。
　　我点了十个羊肉串、十个脆骨、两个烤羊腰，又点了些韭菜、青椒之类的烤蔬菜，和一份汤面片，两瓶啤酒。点完之后，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我这才想起来，没问她想吃什么，抬头看她，却见她正微笑看着我。
　　“吃这些行么？不够待会再点。”我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她到底能不能吃这些东西。不过呢，人不可貌相，有些看上去很金贵的女人照样吃大排档、喝啤酒，说不定她也是这样。

　　她微微摇头，说：“这些挺好的。”
　　我俩对坐着，相顾无言，我心中略觉得尴尬，于是让服务员先上了啤酒，这里只有普通的燕京，我倒出两杯来，一杯推到她面前，与她碰了一下杯，然后将我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她则喝了一小口，又放了下来。燕京啤酒在北京到处都是，便宜又方便，只是味道差强人意，女孩儿又大多不喜欢喝啤酒，因此她喝不惯是正常的，然而我却对燕京这味道感觉很熟悉，很亲切，尽管也觉得不怎么好喝。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俩仍不说话，我于是又喝了一杯，她又陪我喝了一口，这一口比之上一口要更少。
　　我想，这样下去傻坐着也不是办法，终究是要问一下她带我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我正要开口问，却听她说：“你带我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什么？”我愣了一会儿，脱口问。
　　“你有什么想说的，说吧，别卖关子了。”她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我头有点晕，这一瞬间，我以为我是糊涂了，难道失忆对我的判断力也有影响？
　　“你说……是我带你来的？”我问。
　　“对呀？”
　　“但……”我扫视四周，还是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不是你带我来的吗，你说要带我来一个地方，然后咱们就来了这儿……”
　　“这个当然，但是，你以前说过，要带我来这里的啊。”
　　“我说过？”
　　“不然呢？难道这地方是我找到的？”

　　我本来就在想，她怎么会知道这种吃饭的地方。
　　看到我低头思量，她问：“你怎么了？”
　　我抬头看她，心中迷茫。她大概是看到我茫然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面色铁青。她拿起她的那杯酒来，一饮而尽。
　　“你是不是忘了？”
　　我拿酒杯的手一抖，看着她凌厉的目光，忍不住要承认，我确实都忘了。
　　她又说：“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她欲言又止，我问：“答应什么？”
　　她笑了笑，这是那种被头疼的事情惹笑了的笑容，说：“果然忘了，你不记得了么？有一次咱们两个开车路过这里，你说过……”
　　她又停了下来。我对于任何从前的事情都非常心急知道，此刻我巴不得她一股脑儿把我们的事情都说出来。
　　她继续说：“你说，你在学校的时候，经常来这家新疆烧烤店吃饭。”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刚才路过的学校就是我当初上学的地方了。
　　我忍不住又扫视了一下这家店，希望能记起来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这仍然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路边店，在北京任何一条这样的街道、任何一个这样的居住区，都会有这样一家路边店。
　　不过我猜想，既然我曾经经常来这里吃饭，那么说明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经济条件一般，那么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你说，你那时候是学生会主席，你跟学生会其他人工作之后经常来这里聚餐，跟要好的哥们儿也是在这里喝酒……你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你那时候告诉我的，你真的一句话都不记得了么？”她火气又大了些，瞪起眼睛来，虽然她的眼睛很好看，但是她气势汹汹的样子还是让我发怵，我怕她再泼我一身酒，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
　　“你说，其实，那时候你……你条件很困难，和学生会的人或者哥们儿们来这里吃饭是迫不得已，每吃一次，都要省着过好长时间日子，你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就是……”她眼中的神气突然缓和下来，“就是能自己来这里吃点烤串，喝点啤酒，就自己一个人，想吃什么吃什么，不用考虑花了多少钱，不用考虑生活费还剩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