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受欢迎,太阳每天照旧从灰蒙蒙的地平线上升起,在怨恨、咒骂和唉声叹息中缓慢地喷射着锋利的光和热落下去,干巴巴的日子也得过下去。那对在校园里卖了十余年学习用品的老年夫妇,也一日搭一日地推着他们那辆小四轮手推车,在直通校门的那条笔直的大道上走走停停,偶尔轻声交谈几句,说的都是生活上的事情,偶尔也吵上几句嘴,拉下脸去,也是因为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但很快就以老男人的失败而告终。老女人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那类人,一旦丈夫脸上将垮下去的脸皮复原,然后眯缝着眼睛,腆着笑,摆摆手,让了步,或自觉理亏,缄口不语时,她也便不再计较,于是,两个人又说着话,慢慢走着。一俟有学生前来买东西,做丈夫的就负责递交物件,做妻子的则负责收费,多年来始终如此。有时,他们出现在教学楼下面,推着四轮小车走一圈,过了小广场,就到了喷水池外面,将小车停下,在四个轮子下塞了木片或废报纸,将小车稳住,再拿出放在车上的小凳子,两人各一只,不急不慢地坐下了,背景是一条长满了野蔷薇、由水泥浇筑的、幽静优美的游廊和喷水池中心的那座人民教师的雕像。老男人对那雕像经常投以虔诚和敬畏的眼光,告诉老女人,他年轻时的理想就是做一名老师,但终因家境贫寒,没钱上学堂,现在只能在培养教师的学校里卖东西,看着教师是怎样炼成的。老女人则对游廊和野蔷薇感兴趣,尤其是在野蔷薇盛开的季节,老女人一看到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朵,眼睛就放出柔和的光来,脸面舒展,人也就年轻了许多。她告诉老男人,她老家的地界上也有这种花,而且比这里的还要香,屋前屋后都长满了,她娘就是在蔷薇清香中生下她来的。老男人总是静静地听,轻轻地点着头,偶尔也插上几句,问问没听明白的地方,但见妻子那满脸幸福、极似一个小女孩的样子,便也有些感动,却说不出话来,便笑眯眯地望着老女人的脸,就跟看他的女儿或孙女一样。大学生们大都认识他们,却都以为他们这般坐着,是真的老了,有老年痴呆症的征兆。有时,他们也到学生宿舍区去卖东西,中文系学生宿舍楼的男生们便常见到他们在楼下推着小车走来走去,闲时就和守门的王老头聊聊天。开始大家都以为那几个老东西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聊天,说的都是废话。但后来发现他们之间的聊天中还有荤腥的成分,大多是守门的王老头开着老头子的玩笑,材料就是他的妻子。因为年龄相仿,荤的素的,都能嘣出口。程琪有次听到王老头对老头子嚷嚷他近来每天夜里那东西硬得要他的命了,他要他让他上上他老婆,就一回,一回就过瘾了。老头子并不恼火,瘪着嘴巴说,你要上,没问题,就怕你没那股子阳气,你那二两本事,恐怕早被你死鬼子老婆给吸光了。王老头说,老子这几两本事,再不济,都比你强,你看看你黄脸寡皮的,明摆着脱阳损精的,一句话,干不干?就干一回!那老头子说,去你妈的哟!老子要让她肚子变大,马上就见效。王老头说,那是后话,现在轮到我了,干不干?那老头子说,外头窑子多哟,你闲得慌,今天晚上熄灯后就出去找一个来日翻。王老头说,不妥不妥,太显眼了,况且我有工作,国家给了工资,我怎么能开国家玩笑呢?还是你老婆安全,安逸,绝对靠谱。那老头子说,就怕你射一回就死硬了。等等。老女人开初还能安静地在一边呆着,对两个老东西的话似听非听,后来,见他们一脸淫相,便明白了他们话里的意思,气咻咻地推着小车走了,两个老男人年轻人一般在老女人的背影后面一个劲地坏笑……
干旱越来越严重。
老两口在校园里出现的频率也远不及以前,老主顾们都被干旱搞得心浮气躁,坐卧不安,没有心思上课,连给家中写信的力气都没有了,老两口的生意就清淡了许多。但一俟黄昏降临,月桂园里凉风习习,梧桐树掩隐的大道有了些许凉意时,老两口就推着小四轮车,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到了六月,仍然不见有下雨的迹象,空气中没有一丝水分。程琪在给母亲的电话中说,他离疯狂已经不远了。
母亲说,不要说蠢话,要想法子过快活一点,对自己好一点。
他说,三点一线,永远是三点一线,你说怎么快活得起来?
母亲说,既然如此,就回家来吧,还是家里好,你爸和我养你一辈子都没问题。
他叫了起来,老妈呀老妈,你说得轻巧,我哪能随便离开学校?你真以为大学就是农贸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虽然旱灾凶猛,但学校毕竟比灾区好一点,还不至于要花钱买水,或抢水,搞得跟抢劫似的,况且学校的管理,又哄又威胁,不准随意离校,否则,咱们就完了。
他母亲也显得焦虑不安,原来程琪的家乡也已经四个月没见到一滴雨了,有些穷困的人家,只得举家外出,说是到外面看看,其实是逃荒,但没过多久,他们又折回来了,因为被干旱折磨的地区远在他们的想象之外,还不如家乡,即使干死了,旱死了,也是死在家乡,有巴掌大块地可以埋了,在外面死了,恐怕只有喂野狗了。尽管有人说更远的地方可以去,打工也能养活人的,但那地方实在太远,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连县城都还没去过,只好回来了,忍受干燥的风沙肆虐,喝着有一股腥味咸味的水,十天半月不洗澡是常事。
程琪只好收起本想在父母跟前诉苦的念头,接连叹了几口气。他父亲接过母亲的话筒,叮嘱了几句,他就不耐烦了,简单说了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从公话亭里出来,一股夹杂着泥腥、腐臭和汗馊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天上是密密麻麻的星星,但在时下,它们已经失去了清凉、神秘和诗意,反倒给人一种诡异、阴损的感觉,它们闪着关,似乎在为地球的磨难感到幸灾乐祸。他懒散地走着,穿过桃林,身子碰到了那块写着“下自成蹊”的木牌子,走到系办公室外面,沿着一条弯曲的坡道往上走,被“学高为师 身正为范”的标语弄得眼睛发涩,在标语下面的大道上,他又看见了那两个卖学习用品的老人,后者看样子是准备回去了。在昏暗的路灯下,他们模糊的背影使程琪感到一阵揪心的凄怆,这凄怆,就像眼下这一股股令人顺不过气来的炎热。
(未完待续)
日期:2012-11-16 21:00:31
第二卷 第二章 学校组织了几辆大卡车,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了满车厢的冰块。首先得到消息的是李子蒙,他竞选学生会主席的成功使他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学校管理阶层。他把消息在中文系男生宿舍大楼八楼传开的时候,整个八楼的男子们一窝蜂地趴在各自的窗口,齐声高喊:“打死!”“打死!”“打死!”………其他楼层的男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立即追着八楼的声音,整齐地趴在窗口,一起扯开嗓子狂叫:“打死!”“打死!”“打死!”……守门的王老头开初对这声音很担心和反感,多次到中文系办公室反映,办公室也派人来调查过,但念及“才子”们的性情,喊几声“打死”实在不为过,也就听之任之了。王老头见领导如此处理,也就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了。当其他系的人也知道了要享受冰浴的时候,那股疯狂和快乐立即爆发成更大规模的叫嚣:“打死!”“打死!”“打死!”……中文系楼正对面是历史系政法系合住的六层楼房,侧面的大楼则是数学系物理系的世界。这些笃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平素根本就不拿中文系人上眼的家伙,此刻也不问根由地冲到窗口,半裸体或异地不挂地,一个一个地叠在一起,眼睛鼻子耳朵对着八楼,附和着中文系楼的声浪,疯狂地叫喊道:“打死!”“打死!”“打死!”……中文系的男生找来大量空矿泉水瓶子或木棍,将各色塑料水桶、塑料或搪瓷面盆、各种材料和型号的饭碗、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木板敲得震天响。后来,系学生会和系团委的几个头目将舞蹈队和合唱团的家伙都搬上了楼顶,系合唱团那个只有在首席指挥缺席时才可上阵指挥的高个男生,将一张桌子摆在所有学生楼都能见到的位置,然后脱掉上衣,将一根荧光棒当成指挥棒,指挥整个学生区的人,以进行曲的节奏狂吼:“打死!打死!打死!……”
王老头将这段日子以来贴了一脸的忧心忡忡抹下,端起一杯泡得浓浓的苦丁茶,兴致勃勃地跑出传达室,站在中文系学生楼和政法系学生楼之间的大道上,开心地望着楼顶上那个赤膊男生,对那老两口大声说道:“人才呀,难得的人材!不说别的,单就这孩子能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挥着搅屎棒子不恐高,不摔下来,就是人材!”那老头子满面愁容地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老女人用一张报纸扇着风,歪着头望着中文系大楼楼顶,也感到纳闷:“经常听见他们喊打死,他们要打死谁呀?谁招惹他们了?”她老伴说:“都喊好几年了,也没见他们打死谁了。”老女人说:“还在喊哪!”王老头说:“你们不懂,开始我也不懂,很多人都不懂。”老头子说:“怎么说?”王老头微微一笑,深沉地喝了一小口苦丁茶,不说。老头子指着数学系物理系大楼说:“那边也闹起来了。”王老头低头又喝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地咂了咂嘴,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是明白的。说白了,都是干旱给惹的,老天爷作孽了,作孽啊。都走着瞧吧,有好事在后头。”说完,顶着鼎沸的声浪中回去了,丢下两个不明究竟的老年人,慢慢地挪动在无数年轻人凶猛的狂啸之中。
但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冰浴”最终泡了汤。李子蒙在午饭时告诉众人,那些巨大的冰块是专门给领导,以及函授教育中心的培训学员和参加全国高考阅卷的教师准备的。
程琪眼睛一瞪:“天下奇闻!领导的办公室里放冰块抗暑,做给谁看的?装什么装?他们的办公室里不是有高档空调么?即使没有空调,也该有一把电风扇吧!”
李子蒙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大面积旱灾呀,停水又停电,领导现在都带头节约水电了,多好的事情,报纸上早就报道了。再说了,领导们带领大家抗旱,战胜这百年不遇的旱灾,也辛苦呀,用几块冰,不算什么吧。”
一股夹杂着愤怒、焦躁、郁闷和绝望的情绪首先在中文系楼爆发,更大规模的吼叫再次从这幢全校最高的楼上传开,连厌恶中文系人的人,以及距离中文系楼很远的其他系的学生,要么也在楼上敲着面盆水桶木板呼应,要么干脆跑到中文系楼下,将上衣脱下,当成旗帜,忘情地挥舞,艺术系的男生还即兴跳起了太空舞。中文系的男生们也毫不含糊,脱下衣服朝着来者挥舞,以示回应,后来感到这样舞来舞去的不过瘾,干脆将衣服扔下去,楼下的男生就把自己的衣服往上抛,或者捡起从楼上扔下来的衣服,一次次地朝楼上抛去。后来,从楼上抛下来的还有破旧的床单,枕巾,臭袜子,扫帚,报纸,丨内丨裤,背心,避丨孕丨套等物。当臭袜子丨内丨裤避丨孕丨套等脏物砸在楼下男生的头上时,他们觉得受了侮辱,便仰起脖子厉声谩骂起来,楼上的人则笑成一团。
程琪看到一道胖乎乎的影子出现在八楼楼梯口,就知道这场疯狂的叫嚣就要到尾声了。但这次程琪错了,年级辅导员是来找某班的班长商量事情的,两人在楼梯口面对面地交谈了一会儿,也没有干涉楼里楼外巨大的声浪,就各自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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