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年来被火烧云充斥的傍晚天空,在这天17时47分之后,由橘红色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淡青色。一个多小时后,大团乌云涌上天空。它们的边缘地带是一圈耀眼的金色光环,那是太阳的光芒,那剧烈的光束在乌云背后做着最后的挣扎,企图撕开乌云,但在努力受挫之后,它们的力量越来越小,最终没有突破乌云的封锁,没有熬过黄昏,缓慢而彻底地消失了。乌云于是获得了全部的时间和空间,显示出无法阻挡和摧毁的气势,但它们推进的速度并不快,看不出恣肆翻滚、吞噬一切的气势,但片刻工夫,它们就占据了大半个天空,使另一小半天空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腹腔。当夜晚即将莅临之时,被干旱折磨着的人们,在经受了地震的洗劫之后,带着恐惧,惊奇,空洞,麻木的神色望着越来越厚实的乌云,内心都在祈祷,下雨吧,哪怕只下一分钟!其实,他们也是这么感觉的,似乎被告诉知,而且确信,夜里,必有一场雨。至于是暴雨,还是一场不痛不痒的细雨,他们已经不再关心了。
鲁大个和龙长安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鲁大个望了望天空,问道:“老大,我们怎么办?”
程琪的眼神回答了他:“不知道。”
龙长安说:“天快黑了,看样子也要下雨了,也该下一场雨了!但是,即使今天晚上老天爷下了一场大雨,老子还是要日死他奶奶的!”
鲁大个说:“你日死了他奶奶也没用,他不下雨,还是不下。他没让地震震死你,就算你运气,算了,省点心,想想以后吧!”
呆在运动场上的人,都无法挪动步子。其实,他们中的一些人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走,走出这块巨大却异常憋闷的运动场,回到家中去,母亲准备好了晚餐,父亲像一条肥硕的蚕蛹一样躺在沙发上看财经报道或体育新闻,兄弟姐妹们则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即使是独生子的家庭,此刻也是满屋饭菜飘香。吃过饭,就钻进浴室,脱得赤条条的,吹着口哨,洗个爽心澡。然后神清气爽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与家人一起外出散步,或者将空调打开,在书房里舒服地看一本自己喜欢的书。
但是,当他们看到遍地废墟,沾满了灰土的、血淋淋、严重变形的尸体时,他们才猛然醒悟:回不去了,自己那个家也已是一片瓦砾。但他们还是要朝家的方向走,或者跑,平时那段短短的距离,时下变得无比漫长,终其一生,才能抵达。在越临近家的那块地界时,内心却是出奇地紧张,心跳过快,一阵晕眩,直到找到一个家园的标志,比如一棵树,一段没有损毁的路面,一根电线杆,一扇不知摸过多少次的铁门等等,便确信还没有失去家园,没有被家抛弃。但当他们清醒过来,定睛看去,眼前的一切与沿路看到的一切没有任何区别,除了那些标志,眼前全是废墟,熟悉的那座房屋,已经没有形状了,任何寻找,扒拉,试探,呼喊,哭泣,都失去了意义。于是,心脏才落回到了肚子里,腿脚也长在了身上,但家,却没有了。
而始终呆在运动场的人,地震降临之时,就已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的房子,亲人,可能都不存在了。他们都是彻底的现实主义,地震前是这样,地震之后,也是如此。他们清醒地面对现实,不作非分之想,因此对地震造成的事实尽管也万分痛苦,也绝不回避。当他们抬起头来,看看天色,就明白夜晚即将来临,便想,平常这个时候,亲人大多已回到家中,围坐在饭桌前,享用晚餐。但就在此时,地震没有任何征兆地降临,在家的人都来不及逃脱,甚至连呼叫最近的亲人一声,都不可能。也许,可能也来得及,喊一喊,关照关照,保护保护,或者一家人在最后时刻拥抱在一起,企图以这种血肉亲情阻挡灾祸的侵害,但最终在巨大的破裂和坍塌声之后,他们消失了。那一刻,任何人都毫无能力,只能眼睁睁地与死神对视,然后束手待毙。活着的人为没有被地震摧毁而庆幸,却因为没能拯救亲人,或者没有与亲人生死在一起而感到痛入骨髓和绝望。实在地,他们倒愿意在灾难降临的那一瞬间与亲人坐在一起,然后在死神的魔爪抓住他们之前的仓促时间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一起死去。这样一来,一切痛苦都没有了,不管有没有天堂,只要有亲人在,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人间一切幸福原本不是为所有人准备的,但痛苦却只有活人品尝,而对于死者,幸福与死亡,都与他们没有干系。
于是,活下来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赶紧寻找或联系亲人。于是,他们异常冲动地叫嚷着要打电话,第一时间告诉亲人自己还活着的消息,相应地,他们也将得到亲人的消息。但满目疮痍,他们很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萎缩在球场上。
程琪说:“我估摸着,电信公司邮电局的房子,都倒了。电话是打不成了,过两天再看看,如果邮电局还能营业,就写信。”
龙长安将一只手搭在鲁大个的肩上,眼睛却看着程琪,说:“这就是地震吗?可到现在我都不相信这就是地震,就跟做了一场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的梦似的!”
鲁大个侧了一下身子,似乎在预防地震的再次袭击一样。他说:“你的意思是说,刚才的震动和破坏,还不够强烈和严重,你还没有享受到,没有过瘾?”
龙长安说:“就烦你这种念理工科专业的人,生活中很多东西不完全是公式,定义和原理能说清楚的,尤其是人的感觉。这一点,老大可就比你们这些呆子分子原子厉害多了。”
鲁大个不屑地说:“文科生,个个都是瘟神!”然后看着程琪,“老大,你理解他的话?他这号酸奶,你还想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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