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迪微微弯下身，好让卧床的她能够听得更清楚：“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弥赛尔看他，动了动嘴唇，提醒他——自己无法说话。
　　斐迪将腰躬得更深，像捞起水中月般，将她打捞到自己手臂之间。他抱着她，往深处穿行时，弥赛尔发现这里是斐迪的寝宫——但并非原来他当王子时的寝宫。
　　他已经是君王。身份已不一样。
　　这座所谓的寝宫，实则是一座完整的宫苑，呈梯状向远方延伸。踏上数十步台阶，经过希腊式圆柱、哥特式低矮圆拱、阿波罗雕像、藤蔓花纹式样雕窗、彩绘玻璃和墙壁上的小圣母像后，弥赛尔见到前方是一扇青铜大门，上面镂刻着百合花图案，四周缠绕着藤蔓花纹，极为精致。

　　斐迪抱着她，用肩膀将门撞开。她见到，里面那绘满湿壁画的穹顶天花板下，是一座巨大的温水池。这水池所在房间位于高处，与外面的巨大炮楼、钟楼、盘旋塔，相互嵌合。可以想见，这个看似普通的水池，是个无比重要的所在。
　　他将她放到水中，温暖的水浸没过她的脚踝，大腿根部，腰部，然后是肩部以下。他在池边蹲下身子，注视她的双腿变化。
　　“这个寝宫以前是老家伙住的，可真够奢侈的。”他说。
　　弥赛尔双手扶住池边，将变身的阵痛挺过去。再低头时，她已经长出了鱼尾巴。她抬头：“你想听我说什么？”
　　“一段时间不见，你没以前那么笨了。”斐迪抱住双手。
　　“不然你为什么会带我来水里呢？”弥赛尔的手仍牢牢把住池岸，“但没想到，寝宫里会有这样大的水池，而且戒备森严。就像是……”

　　“就像是为养一条人鱼而设计。”斐迪补完这话。
　　弥赛尔于是明白，这是他生母以前住过的地方。
　　明知道那个女子不是人类，但依然为她建造这样奢华精致的地方，并且守卫森严。老国王也并不是真的无情。
　　“我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那种力量。”
　　“什么？”
　　“船上的力量。在拜占庭的海战，在维京人的船上，你拥有那种排山倒海的力量。”

　　弥赛尔什么都想不起来。
　　斐迪站在池边，抱着双臂看她。她则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回想他所说的那两次。离开拜占庭时，她记得自己在斐迪船上，眼睁睁看着尤文中箭，她很难受，然后昏眩过去。在维京人的船上时，也是这样。她觉得胸腔充满被压迫的感觉，似乎有无形的手将她体内的空气挤压出来，她无法呼吸，但仍然带着模糊的意识跳入海里，勉力向岸边游去。在抵达岸边时，她已经失去意识。
　　对于后面发生的事，她完全不清楚。也没有人告诉过他。
　　日期：2014-06-24 15:25:58
　　现在，斐迪突然向她抛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只听铮然一声响，弥赛尔从水中的倒影里，看到斐迪突然拔出腰间的剑。她猛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但逃开已经来不及，他已经跃入水中，一剑向她刺来——
　　一阵剑风袭向她的脖项。

　　她紧紧闭上双眼。
　　空气却在耳边、身边停滞，只有脖项间一阵寒意。
　　对于死亡，她没有什么恐惧，只是这等待的过程似乎太过漫长了。好一会，她睁开眼睛，见斐迪将长剑架在她肩旁，凝视她。而后，他将剑挥开，掷到池边。
　　“对你的生命威胁，也并不能激发你的那种力量。”

　　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力量？
　　斐迪凑近了一点，她挪开身子。他又用力，将她身体扳向自己，“放松。无论是老家伙，还是维京人，我在他们跟前说的话不过是演戏。我是不会对你这种女人有兴趣的。但是对于你身上的力量，我实在好奇得很……”
　　他抓住她手臂的力气很大，她吃了痛，要用力甩开，却怎样都无法挣脱。
　　他松开手，眼中掠过轻微失望。“现在的你，只是个毫无用处的柔弱小女孩。”他跃上池边，抓起挂在石壁那狰狞野兽头雕像上的毛巾，擦拭身子。

　　弥赛尔已经学聪明了。
　　在斐迪眼中，自己还是那个对人类社会一无所知的怪物。对她来说，这未必不是个很好的掩饰。于是她什么都没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可以继续装傻，活在皇宫里，直到尤文回来吗？”斐迪看向她的表情，说不上是蔑视还是漠然，“人鱼根本就不该出现在陆地上。你想过没有，如果不是你没出现的话，尤文已经跟那个公主结婚，不仅勃艮第，连拜占庭也可能是他的囊中之物。还有可怜的托尔斯，真是无辜……”
　　说着这两个人的名字，说着这些事的时候，斐迪向来阴霾的声音里，竟带着轻快。

　　弥赛尔却怔了怔。“那个叫托尔斯的男子。他怎么了？”
　　斐迪轻描淡写：“他死了。因为你身上那可怕的力量，他那一整条船的人都堕海，死了。”
　　弥赛尔脸色变得煞白，眼神灰灰的，像鱼肚的颜色。
　　“就跟尤文那条船一样。尤文的那位公主，他的心腹，他的侍从，他的战队，都死了。”斐迪看着她一点一点从模糊的记忆中，拼凑出血肉模糊的事实。他残忍地问：“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吗？”

　　弥赛尔忽然想起那次在神殿，她曾惶恐地意识到，化为鱼身的自己竟杀死了一个壮年男子。当时她只觉得一阵眩晕。而尤文冷眼旁观自己被抓，更让她的心被刀割一样。
　　现在，斐迪告诉她，整整一船人因她而死。
　　日期：2014-06-25 11:24:59
　　弥赛尔不记得自己怎样回到房中。她甚至连回去的路都没看清楚。

　　她浑身虚软。斐迪说了句：“你真没用。”然后将她抱回去。
　　斐迪为她安排的新住处，离他本人的寝宫十分近。从盘旋塔的旋转楼梯下去，穿过一道窄门，就到了她的寝室，精致而隐蔽，外人无法靠近。
　　斐迪将她放在床上。
　　她就像一个瓷娃娃，看上去显得很脆弱。他轻蔑地看着她，难以想象她身上怎么会有这样巨大的能量。他思索，似乎只要她内心情绪激动，足够达到某个沸点，而身旁又有水，她就能以水作为武器。
　　但是，她还不会控制这种力量。
　　斐迪看着自己的双手，内心有点不甘。这样的力量，为何不是属于自己的？生母遗传给他的体质，让他足以成为战神，甚至王者——但，这是不够的。他的野心，怎仅止于此。
　　生母遗传给他半个怪物的体质，使他从小备受欺辱。到国外当人质，被辱骂被鞭挞甚至被亵玩。因为人鱼拥有快速愈合伤口的能力，那些男孩乐于将他吊在树上鞭打，然后观察他伤口愈合，每当伤口快要结痂时，又笑着在他身上制造新伤……当他成长为少年，带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勃艮第，老家伙一次又一次将他遣到前线。但如果不是这怪异的体质，这世上也不会有他这个“战神”的传说。

　　战神？笑话！除了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能力外，置身生死无度的修罗场，命运之神的眷顾才是最重要的。多少次他浑身淌血，揣着一口气，撑了过去。每一次，他躺在尸体与血泊之间时，两眼看着天空，心里默念：就让我活得比敌人更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