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
第56节

作者: 罗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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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2012-12-07 21:20:08
  第五卷 第十四章
  程琪身子摇晃着,脑袋一点一点地,一边抠着肚脐眼,一边以挑衅的眼光乜着越来越靠近他的司机。
  又一辆满载物品的汽车开了过来,在运动场入口处停了下来。一股灰尘浪潮一样席卷上来,吞没了在场的人。
  只有几个人看到了程琪和司机之间发生了什么。其他人看到的是司机慢腾腾地回到了驾驶座上,又点上了一支香烟,嘴一张,一大口烟雾就喷了出去。然后他将车窗玻璃摇了上来,拿出一条干净毛巾,揩着额头上的血。
  司机明显低估了程琪的能量。他在两人之间相距只有一个身位的时候,将拳头砸了出去,那时,第二辆汽车开来时扬起的尘土正在向他们扑来。但司机立即意识到自己过早出手是一个愚蠢的选择。那只砸出去的拳头没有命中目标,反而一道黑影闪电一样狠狠地击中了他脑袋,接着肚子又挨了一脚,他根本就来不及看清楚刚才这个摸着肚脐眼的瘦家伙是如何出手的,他就一个后仰,或者脚下被一样东西绊了一下一般,重重地倒了下去,正好被席卷而至的尘土包裹住。

  程琪转身回到刚才坐的地方。
  又一批死者从废墟中被抬了出来,其中有一个女人,耳朵上挂有一只耳环,赤着的双脚肿胀得厉害,变成了青紫色。几个志愿者一边替她清洗脸部的泥垢,一边低低地抽泣着。
  司机是个见惯了场面的人,聪明,知趣,知道碰上了对手,便在倒地后赶紧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趁灰尘还没有完全消失,回到了车上。
  程琪过了很久,乃至很多年之后,都清晰地记得那司机肚子上那道异常扎眼的伤疤,他肯定地认为那是一把长刀留给他的纪念。倒是那一肚子的黑毛,程琪不以为然,只是某次看到一个胖子的腹毛时,才想起那个司机满肚皮的毛,但它们没有遮盖住那道又长又难看的伤疤。显然,程琪将它看成了软弱的象征,因为他看不起它,尽管它可以表明那是一个男人的标志,曾经在一场不由分说的男人之间的打斗中,被一把刀子捅破了肚皮。“我日他妈,他在中刀之后,肯定成了软蛋,捂着肚子逃跑了,或许那把刀子都被他贪污了,因为他以为得到了它,就与它的主人扯平了。”程琪想。

  那几个看见这场短暂打斗场面的人很快就被毒辣的太阳和繁忙的救援工作给吸引开去。经过一天乱糟糟的忙碌,救援工作开始有了一些眉目,不再显得没有头绪,效率不高。这得归功于师范大学相关部门的极力疏导和李子蒙出色的组织工作。程琪看到李子蒙像个管家婆一样跳来跳去,也不再嘲笑他,尽管他早就明白李子蒙的优势在哪里。所以,当李子蒙看见他萎靡不振的样子,在忙碌的间隙过来和他说话时,他说:“能者多劳!你现在可是比牛马还牛马。假如你累死了,别担心没地方埋,有老子在,包管你李子蒙后事。”

  尽管话不中听,李子蒙差点又要动用他的“身为中文系人”“应该如何如何的”教训之辞,但他还是感受到了程琪对他的赞许。
  末了,李子蒙拍了拍程琪的肩膀,说:“有些东西你还不懂,就跟你坐在这里碌碌无为,别人不懂一样。不过,我懂得那么一点点。你继续痴呆吧,我走了,还有很多事呢。”说完,就高声招呼几个志愿者,朝废墟深处跑去。
  一队由附近居民组成的送水队伍,吆喝着来到师范大学。送水的队伍跟送饭的队伍一样,也是分早中晚三个时间段将水送到运动场,露天电影广场和校中心广场。
  居民送来的是茶水,分别由茉莉花茶,红茶,砖茶,坨茶,炒青,苦丁茶,老林茶煮泡而成。
  程琪早对矿泉水失去了感觉,见到茶水,就感到口渴得要命,便冲过去,第一个抢到一把勺子一只杯子,舀了满满一杯苦丁茶,就往嘴里倒,结果烫得他惨叫一声,将满满一口茶水喷在了那几个居民的身上。
  那几个居民赶紧道:“小伙子,哪能那么急呢?刚出锅的茶水,烫着呢。怎么样,没伤吧?伤了的话,让医生给看看。”
  几个认识程琪的人幸灾乐祸地嘀咕道:“活该!烫掉了才好!”
  程琪听罢,冲上去就要打人,被几个居民给拦腰抱住了。
  程琪指着那几个人道:“早晚会收拾你们!”

  鲁大个突然出现了,说;“那几个崽子是政教系的,什么东西!你犯不着跟他们动气!而且,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收拾他们不合适!”
  程琪吃惊地望着鲁大个:“都成了精,当我老师来了?看不出来啊!”
  鲁大个说:“我渴了!”说完,就舀了一杯茉莉花茶,一边鼓起腮帮猛吹,一边小心地啜了几口,“真香!”
  (未完待续)
  日期:2012-12-07 21:20:57
  第五卷 第十五章
  几个居民将一桶桶茶水摆放在道路两边,支起两张桌子,在上面摆上杯子,将茶水一勺子一勺子地舀来,倒在水杯中,免费提供给口渴的人喝。
  估计茶水凉了,程琪上去拿了两杯苦丁茶,顺手扔了一块钱在桌上,说:“茶馆里的价钱,每杯五角。”
  居民不收,程琪说:“这钱是你们该得的。”
  居民说:“我们这是免费服务!”
  程琪将一杯茶水交给刚刚喝完花茶的鲁大个,回头对居民说:“那你们就专收我一个人的钱吧。”
  那几个居民哭笑不得。
  鲁大个说:“老大,你在伤害他们。”
  程琪一把夺过鲁大个手中的茶水,恰好龙长安走了过来,程琪就将茶水给了龙长安。龙长安恰好渴得难受,接过茶水就一饮而尽。
  鲁大个大大咧咧地走到那几个居民的桌子前,说:“那小子不是坏人,就那德行,你们别跟他计较。”然后拿起一杯茶水喝了起来。
  突然,一阵风吹进了校园,被毒日头烤得浑身冒汗的人立即为之一振,尽管这一阵风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一些忙里偷闲整理衣服的人,一些正在作片刻休整的志愿者,一些极度疲劳后坐在废墟中用帽子当风扇的消防队员,一些戴着口罩满脸汗水的医务人员,一些不知道要做什么的人,比如程琪,一些在各种场合无偿帮忙的居民,一些躺在担架上看看天地的伤员等人,都看到了被风吹动的缤纷树叶,内心便获得了抚慰。死者是看不到风中的树叶那摇曳的优美姿势了,享受不到风像一双双温柔的手抚摩肌体的美妙感觉了,他们被集体放置在阴暗的空间里,等待亲人来认领,等待被火化,或者被蛆虫吞噬,等待在进入另一个世界以后重新开始过上没有地震的生活,等待有人来为他们竖一块墓碑,刻上墓志铭,在坟前摆上一束束新鲜欲滴的花卉,然后伤伤心心地哭泣,等待他们替他们准备好去阴间时居住的豪华房屋,开销必需的阴币,等待着再生的机会,倘若真有再生的机会,他们肯定是会回来的,军人进入他们的军营,学生回到他们的校园,商人奔波在利益圈子中,政客重新进入官场和阴谋,孩子回到母亲的身边,老人皈依一只只“空巢”,恋人回到爱情的小屋,漂泊的人回到路上,寂寞的人抱着寂寞不放,孤独的人则永远孤独,就像这风,来来去去,没有踪迹,只有感觉,短暂的,但能使自己和他人都有一点诗意的感觉。

  程琪望着中文系学生宿舍大楼的废墟,回想着以前被忽略的有关在那大楼里生活的蛛丝马迹,在风吹来的时候,则紧紧地盯着那些摇动的,在阳光中闪烁着缤纷光色的树叶,然后对鲁大个和龙长安说:“你们看看那些树叶,肯定在对我们说着什么。你们说说,它们在说什么?”
  鲁大个白眼一泛,说:“你是中文系的,也只有你知道。”
  龙长安迷惑地说:“老大什么时候也酸了?”
  程琪说:“它们在对我说:‘你小子是幸运的!你小子是幸运的!’”

  鲁大个和龙长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程琪说:“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做一名志愿者!”
  鲁大个和龙长安就有没搭理他。
  鲁大个望着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死去的男生号啕大哭的情形,眼睛就红了。

  龙长安说:“那阿姨哭得很悲惨,兴许她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那几个劝解的人也是多事,那阿姨正在悲痛中,他们的劝解其实是一种无效,而且很残忍。”
  程琪瞪大了眼睛,看看那中年妇女,又看看龙长安,说:“长安这句话说得好。就冲你这句话,老子就要做一名志愿者。”
  龙长安说:“怎么说都是你说了算,反正你是老大。”
  程琪冷冷地说:“长安,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以前我真还以为你那脑袋里除了装着篮球,就是糨糊,但今天我得改变看法了,你说得好。是的,当一个人正在极端悲痛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他,就让他痛痛快快地哭,因为那是一种享受,享受痛苦跟享受幸福,是一样的高级行为。人们不仅会享受短暂的快乐和喜悦,更能享受彻彻底底、久久不散的痛苦。如果这时候有人去劝解,强行拉开他们,就完全破坏了那种氛围,剥夺了他们享受痛苦和绝望的权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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