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小时后想起来的。两年前他见过玛珊达,在落泉镇他开的小酒吧里。那时候她没现在这么黑,也不叫玛珊达,她叫宋婵,一个从成都来云南旅游的大学生。范晓军还记得那是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小酒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桌上点了一盏蜡烛,映着宋婵的脸,像熟透的果子。范晓军给宋婵讲他和妻子来落泉镇创业的经历,讲他右手大拇指是如何残废的,讲他妻子弃他而去给他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讲他给一个朋友足有500平米的酒吧灌输空间概念。当时他眉飞色舞地说:“大城市把人挤压在一个小盒子里,没有空气,没有呼吸,人们像沙丁鱼,五官已经变形,造成性格扭曲。所以酒吧的格局一定要空旷。把中间全部腾出来,让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拉大提琴。客人们在哪儿呢?严格地说,没有客人,即使有也根本不让他们进去,让他们拿着酒杯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就行,培养他们对空间的向往,从而痛恨自己亲手破坏的人文环境。”范晓军记得宋婵听到这里就笑了,她抨击他的想象力过于幼稚,还讽刺他的大脑进了很多脏水,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后来他们干脆大声争吵起来,直到银色的月亮从窗外射进来,把整个酒吧弄得像下了一场大雪。
在落泉镇两年中,范晓军很少跟旅游者一起喝酒,更别说争执了,他当时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镇干部以及当地派出所。宋婵是个例外,不但一起喝了,还吵。这让范晓军觉得很有意思,争吵本来就是思想火花的碰撞,火花来源于他们大脑深处的频率并行。范晓军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宋婵。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宋婵就离开了落泉镇,临走也没见面,只在他酒吧门上贴了一张纸条,说她到樱花谷去了。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宋婵,也没留她的手机号码,无法联系,宋婵像一只断线风筝,悄然飘走了。
那天,他怅然若失,心情低落,手足无措,一个人在酒吧里来回转悠,最后他把胸中的怒火发在一个派出所干警身上了。当那个年轻的乡村干警从他酒吧门口经过时,他冲了出来,怒气冲冲问道:“为了把我从镇里赶出去,你们是不是准备在我酒吧里投放50克海洛因?”
干警瞪大眼睛,特别无辜,随即便被眼前这个固执的疯子激怒了。范晓军看到那个干警眼里射出一道他从未见过的光。晚上他睡在酒吧的地板上,还在思索那道骇人的光,他从不知道眼睛里的光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分明感觉到它的强大,压迫得他喘不过气。他突然明白那道光的含义:杀气。
“嘎啦啦……”一声惊雷把范晓军从遥远的回忆中拽了回来。他妈的,又要下雨。更他妈的是,宋婵怎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跟游汉庥在一起?这个问题肯定是个复杂的问题,暂时不去想它,简单的问题是,宋婵认出他来了,如果能想方设法营救他就再好不过了。还有一个问题他不得不去想,他闻到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味道。刚开始是淡淡的,现在越来越浓,特别腥臭。同时他还听到一阵“咝咝”的声音从坑底传了上来。
坑底有什么?
一道刺眼的闪电,只有短短的0.01秒。范晓军朝下张望,什么也没看清。
他等待再一次闪电,睁大眼睛时刻准备着。
20秒过后,闪电来了。这次时间长,范晓军恨不得自己是个盲人。坑底不深,离他这个大网兜大约有七八米,范晓军看到坑底盘踞着几条--或者十几条--粗大的刺眼的缅甸蟒。这是缅甸蟒蛇的一种白化突变种,全身金光灿灿,有的甚至接近白色,碗口粗,六七米长。他们相互纠缠在一起,扬起脖子,吐着信子,慢慢蠕动着。它们被大雨欲来的潮气和闪电惊醒了,同时眼睛和鼻孔之间,还有头部两侧,那两个灵敏的凹陷小坑也捕捉到空中有个东西在散发温度,覆盖在上面橡皮大小的隔膜激动了……
范晓军抓住网兜使劲摇晃,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第五章完,待续……
日期:2007-09-27 19:27:55
第6章 瑞丽三月
李在坐在临窗的位子,俯瞰着卯喊路来来往往的人流。虽然只是3月份,但瑞丽俨然已提前进入炎热的夏季,街上的行人大都穿着短衣短裤,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他在等一个叫昝小盈的女人。
这是一个装饰典雅的咖啡屋雅间,墙纸是深橄榄绿的,印有常青藤和百合的花纹,一块图案瑰丽的地毯铺在茶几下面,虽然有点陈旧,但颜色鲜艳如初。李在记得几年前他到新疆旅游时看过类似图案的地毯,听那个满脸大胡子的维吾尔族大爷说,这种地毯是阿富汗生产的,闻名于世。昝小盈一直很喜欢地毯,所以李在当时就蹲在那里跟那个新疆大爷讨价还价,他想象着昝小盈看到这块地毯时的欣喜程度,只是这种想象从来没有变成现实,他没有把地毯买下,因为当时他没有合适的理由把这块地毯送给昝小盈。
这件咖啡屋的雅间非常宽敞,除了一张长方形的玻璃茶几外,还有一排看上去典雅素净的布沙发,墙角还放着一台大屏幕彩电,电视机背后有绿色蕨科植物,羊齿状的叶条从后面翻卷过来,恰好在电视机周围形成一圈生动的装饰框。通往阳台有一堵很别致的装饰墙,中间镂空成不规则的框架,上面摆着几盆紫罗兰,一片片深紫色的星星点点夹杂着绛红,花盆的外面还套着纸绳编织的装饰套。墙上有一幅颇有点感伤而又充满浪漫情调的油画,用枫木镜框镶嵌着,画上是一个穿白裙的女人伸手捞取溪中漂浮的黄色花瓣儿,一个胁下生翼的天使尾随其后,目光虔诚而暧昧。
昝小盈还没来。
事情很重要,必须当面告诉她。
他离开窗户,坐在了沙发上,点上香烟,陷入了沉思。此时此刻,他觉得唯一可以倾诉郁闷的就是手中那支白色的烟卷了。阳光透过植物的枝叶和勾花窗帘射进屋里,斑斑点点落在他身上,使他眼中的神情显得更加焦灼,像燃烧的火光……
20分钟过后,昝小盈终于到了。
看得出来她是个非常干练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不施粉黛,一身套装,上白下黑,95%轻微丝光全棉加5%莱卡,高档醋酸绸全衬里,显得端庄大气,却又不失妩媚俏皮。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步频很快。上个星期三她才满32岁,虽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但仍散发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矜持内敛。如果不是瑞丽勐卯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这个职务,她完全可以张扬自己的个性,甚至去演电影,当一个众人瞩目的电影明星。她的性格本来是张扬的,无奈一个死气沉沉的职务仿佛一层厚厚的绒布,遮住了她的光彩。
“什么事儿非要见面才说?”坐下后昝小盈迫不及待地问,“我正准备开会,市里领导都要来参加,我不可能不在现场,什么理由也说不过去。10分钟够了吧?我得马上赶回去。”
李在皱了一下眉,他实在不喜欢昝小盈这种咄咄逼人的口吻。他低声说:“这次可能出事了。”
“出事?你是说范晓军出事?”
“是的。一直没有消息。三个月不短了,音信全无,按理说他早已经绕过猴桥口岸,速度快的话货都到腾冲了。”
“你给黑泥塘那边的人打电话没有?”
“一天何止一个电话。接应他的唐教父一边洗温泉一边翘首期盼,盼星星盼月亮,全身都洗成红萝卜了,皮都洗掉他妈好几层,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别说粗话,文明一点好不好?”昝小盈愠怒地盯着李在。
“这也叫粗话?粗话代表极度焦灼与愤怒,你在象牙塔里没接触过这套理论吧?”
“是的,你在监狱里学的高深社会理论我在大学怎么能接触到?”
昝小盈话里明显有讽刺的意味,李在嘴里不以为然地“哧”了一声。
昝小盈说:“你一大早上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的。我们投资150万买的这块石头有可能颗粒无收。这是其一,还有,范晓军他……”
昝小盈打断他,“赔他钱。当时不是说好赔偿金50万吗?这么大惊小怪有点过了吧?”
“150万元在你眼里是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没说150万等于150元,但我不会像热锅上蚂蚁一样,还焦灼与愤怒,我现在倒是为你焦灼与愤怒。第一次大手笔,用150万投石问路,如果打了水漂,损失何等惨重!”昝小盈揶揄道。
李在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我的每一分钱都是用胆识与智慧慢慢积累的,而不是像某些人那样利用职权巧取豪夺,一夜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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