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部将的衷心之语,王自然相当感动,不由得也袒露了心扉:
“李将军啊,我王忠嗣已经下定决心了!人生在世,追求的难道仅仅是荣华富贵吗?就说这座石堡城吧,我们即使占据了也无法制服吐蕃,反之得不到对国家也没什么损失,我王忠嗣怎么能用几万人的性命去保住官位呢?
“假如皇帝真地追究下来,我大不了被贬成个金吾羽林将军,回到朝廷继续站岗罢了!即使发生再差的情况,也不过像以前那样,被贬到偏远之地当个普通军官而已。我将心甘情愿地接受朝廷的处罚。尽管我已经无所谓了,但您能对我这样推心置腹,您是真心实意地为我着想啊!”
面对一心求仁的主帅,李光弼不由得感慨万千,他诚心诚意地道歉说:“此前我怕您没有想清楚而遭受不必要的祸患,因此才大着胆子把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现在我明白了,您能按照古代圣贤的标准做事,不是我李光弼这样的常人可以达到啊!”
不幸的是,李光弼竟一语成谶。董延光率领的唐军在石堡城果然铩羽而归,董于是将失利的原因归罪于王忠嗣的不配合和故意拖延,令玄宗更为恼火。
也许在王忠嗣看来,石堡城这样的坚固要塞,唐军之所以曾夺取它,并不是因为兵力强大,而主要是由于战术对头——当年李玮并没有硬碰硬,而是采用了敌人想不到的矛招,千里奇袭最后收到了奇效,如果不顾士兵生死强攻,可能就自己说的那种不幸结果。王忠嗣本人曾长期在李玮麾下作战,很可能确实了解石堡的具体情况,因此才做出了他认为正确的判断。
此外,后人根据多年的考古发现,认为在当时,从唐军在青海的大本营鄯州(今省会西宁附近的乐都)通往西藏有三条路,一条从青海湖北岸沿湟水南下至鄯州,一条从青海湖南岸翻越赤岭也就是今天的日月山,顺着药水河西行至鄯州,另一条是过赤岭后,沿着今天的拉脊山南麓而下。石堡城仅扼守在药水河之路上,不能完全制止唐军西进或者吐蕃东来,或者说,石堡城所控制的,并不是唐蕃之间的唯一要道,唐军完全可以通过另两条路进攻吐蕃。
年青时便在河西战区摸爬滚打,很可能亲身经历过信安王李禕奇袭石堡之役的王忠嗣,应该是很清楚这些事情的。也许在他看来,石堡城与其说具有不可替代的军事价值,不如说它代表着玄宗皇帝挥之不去的执着怨念——李隆基就像着了魔障一样,一根筋非要拿下这座让自己多次丢脸的堡垒不可,与皇帝的脸面相比,士兵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王忠嗣对此肯定无法苟同,以成千上万士兵的鲜血,去换取一座价值不大的城堡,从而给皇帝的脸面增光,这在军事上无疑得不偿失。也正因为如此,他明确反对玄宗攻打石堡城的要求,并因此差点儿丢掉了性命。
从历史记载来看,王忠嗣大概是个很纯粹的军人,有什么说什么,并不怎么考虑说话的场景。这可能和王的成长经历有关,他与皇家渊源太深,在养父的羽翼下基本没受过什么挫折,即使被皇甫惟明诬告贬官,皇帝也肯定事先和他通过气,说好了以后还有复出的机会。一直生活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环境里,加之确实能力突出,这样的人难免心高气傲,脾气常相当固执。
就这样,王忠嗣已经心安理得地准备接受自己的命运,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此事的后果竟会那么严重。
因为就在这时候,一个名叫魏林的地方官员突然向皇帝揭发王忠嗣图谋不轨,按照此人的说法,当年他担任朔州刺史的时候,曾听到时任河东节度使的王忠嗣讲过一句这样的话:“早与忠王同养宫中,我欲尊奉太子。”当时的“忠王”就是现在的太子李亨,众所周知他是王忠嗣的发小,而据举报者魏林说,王忠嗣似乎还有着“拥兵以佐太子”的想法。
这下子麻烦可就大了。要知道,王忠嗣的前任皇甫惟明之所以被罢官,除了石堡城打了败仗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其实与太子有关——尽管皇甫与王互相敌视,但两人却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和李亨的关系非常好。此前,正是宰相李林甫向玄宗检举,说皇甫惟明与刑部尚书韦坚私下谋划让李亨提前接班,两人于是被愤怒的皇帝免职并很快杀掉,吓得李亨为了脱清干系,竟然宣布与太子妃韦氏也就是韦坚的妹妹离婚。如今再次发生类似事件,这还了得?于是我们可以想像,“玄宗大怒”。
明眼人大概都能看出来,魏林告发王忠嗣的时机选择得恰到好处,隐隐与当年李林甫检举皇甫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皇帝不满的火苗刚刚烧起时,突然浇上一桶油从而助燃起无法控制的熊熊大火。而事实也确实如此,魏林的背后真地站着一个人,此人也真就是那位以“口蜜腹剑”闻名的当朝宰相,史书对此有明确记载:“李林甫又令济阳别驾魏林告忠嗣。”
王忠嗣于是在劫难逃。愤怒的皇帝马上下令将他押回长安,朝廷主管刑狱的三个最高机构即所谓的“三司”随即组成特别法庭,审理这项涉嫌谋反的滔天大案,而判决结果很快下来了——“罪应死”,也就是说判处王忠嗣死刑!
此前,身为皇帝养子的王忠嗣,显然不知道皇家与民家在个人感情方面的区别,他对自己与皇帝之间的亲情无疑估计得过于乐观,在他心中,即使触怒了玄宗,大不了再像以往那样被养父调个闲职而已——“假如明主见责,岂失一金吾羽林将军,归朝宿卫乎!其次,岂失一黔中上佐乎?”
可惜对皇帝来说,最重要的并非合家团圆的亲情而是自己屁股下的宝座,在这方面,越是亲近的人反而越要提防:你干爹我现在还好好活着,可你仗着从小一起在宫里长大和我儿子靠得那么近,还宣称支持他当太子,你究竟想怎么着?你还把我放在眼里吗?
于是,当没有料到的沉重打击突然降临时,准备明显不足的王忠嗣可能立刻就被击垮了,尽管后来因为哥舒翰等几个忠诚的部下向皇帝苦苦求情,玄宗终于答应免王一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死里逃生的他再也不是大唐最牛节度使,而是被贬为地方州郡的太守,不到两年就“暴卒”于任所,估计当时他早已心如死灰,了无生趣。
就在王忠嗣死的那年,他曾经的部将哥舒翰攻克了吐蕃石堡城,终于为皇帝了一夙愿,但就像王当初预言的那样,唐军付出的代价是几乎全军覆没的“死亡略尽”,数万将士的累累尸骨方才成就了哥舒将军平步青云的紫袍。想念及此,世人无不感慨,王将军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故当世号为名将”。
这位名将的帐下同样走出了一批名将,除了与他差不多同时代的李光弼、安思顺、仆固怀恩、哥舒翰等人外,后来脱颖而出的还有当时十分年轻的李晟,王忠嗣曾拍着这个勇敢军官的背,欣慰地说:“此万人敌也!”多年以后,李晟终于成长为其当年主帅那样对抗吐蕃的柱石,而他的一个儿子更加有名,这孩子就是后来创造了“雪夜入蔡州”经典战例的李愬。可惜这一切,九泉之下的王忠嗣已经无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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