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第13节

作者: 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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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人,你那是幽默。你也知道,在我们建福音堂以前,你们的南寺,就已经不为太谷的佛教信徒敬重了。现在,乡人竟说,是我们建了福音堂,使南寺衰败了。不是这样的道理呀!”
  莱豪德夫人说的倒是实情。太谷城中那座高耸凌云的浮屠白塔,在普慈寺中。这处寺院旧名无边寺,俗称南寺,本来是城中最大的佛寺,香火很盛。曾有妙宽、妙宣两位高僧在此住持。因为地处太谷城这样一个繁华闹市,滚滚红尘日夜围而攻之,寺内僧徒的戒行慢慢给败坏了。忧愤之下,先是妙宽法师西游四川峨嵋,一去不返。跟着,妙宣和尚也出任京西潭柘寺长老,离开了。于是,南寺香火更衰颓不堪。

  初到太谷时,杜筠青曾陪着父亲,往南寺进过一次香。寺中佛事的确寥落不堪了。只是,登上那座白塔,俯望全城,倒是十分快意的。那时候,南寺东面未建洋教的福音堂,原来是商号,还是民居,她可不记得了。
  “乡人那样说,是对你们见外。你们毕竟也是外人啊。人家爱那样说,就那样说吧,谁能管得了呢。”
  “老夫人,你不知道吧,近年山东、直隶的乡民,不知听信了什么蛊惑,时常骚扰、甚至焚烧我们办起的教堂,教案不断,情景可怖。我们怕这股邪风,也吹到太谷。”
  “山东、直隶,自古都是出壮士的地方,豪爽壮烈,慷慨悲歌。你们为什么要到那里传教?豪爽壮烈,慷慨悲歌,你懂词意吗?”
  “不太懂。不过,在山东、直隶传教的,大多是天主教派,我们基督公理会,没有他们多。

  “叫我们国人看,你们都一样,都是外人。豪爽壮烈,慷慨悲歌,我也不知用英语怎样说,总之民性刚烈,不好惹的。”
  “我们只是传播上帝福音,惹谁了?”
  “你们的上帝,和我们的老天爷,不是一个人。”
  “老夫人,你一直这样说,我们不争这个了。那你说,你们太谷的乡民,就不暴烈吗?”“民性绵善,不暴烈,那也不好惹。”
  “山东、直隶和我们教会作对的,大多是习武的拳民。太谷习武练拳的风气也这样浓厚,我们不能不担心。”
  “太谷人习武,一是为护商,一是为健身,甚讲武德的,不会平白无故欺负你们。”

  “说我们的福音堂,坏了你们的风水,这是不是寻找借口?”
  “你们实在害怕,就去找官府。”
  “太谷县衙的胡德修大人,对我们倒是十分友好。就怕拳民闹起来,官府也无能为力。山东直隶就是那样,许多地方连官府也给拳民攻占了。贵府在太谷是豪门大家,甚能左右民心。我们恳求于老夫人的,正是希望您能转陈康老先生,请他出面,安抚乡民,不要受流言蛊惑。我们与贵府已有多年交情,特别与老夫人您交谊更深。你们是了解我们的,来太谷多年,我们传教之外,倾力所做的,就是办学校,开诊所,劝乡民戒毒,讲卫生,都是善事,并没有加害于人。再说,我们也是你们康家票号的客户,从美国汇来的传教经费,大多存于贵府的天成元。”

  “这我可以给你转达,老太爷他愿不愿出面,我不敢给你说定。”
  “请老夫人尽力吧。贵府还有一位老爷,是太谷出名的拳师。也请向这位老爷转达我们的恳求!”
  “我们这位老爷,虽是武师,又年近半百,可性情像个孩童。他好求,有求必应。只是,他能否左右太谷武界,我也说不准。武师们要都似他那样赤子性情,你们也完全不必害怕了。”
  莱豪德夫人不懂“赤子”的词意,杜筠青给她做了讲解。
  她说:“基督也是像孩子一样善良。就请老夫人尽力吧。”

  就在会见莱豪德夫人的那天夜里,杜筠青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惊醒。在懵懂之间,她还以为真像这位美国女人所言,太谷的拳民也闹起来。
  吕布跑到她的床前,说:“老夫人,睡吧,怕是又闹鬼了。”
  “又闹鬼?”杜筠青清醒过来。“这是谁的鬼魂又来了?”
  “谁知道呢?等天明了,我给你问问,睡吧。”
  “许多年没闹鬼了。我刚进康家那两年,时常闹鬼,都说是前头那位老夫人的鬼魂不肯离去。可她不是早走了吗?这又是谁来闹?”

  “睡吧,睡吧。你听,锣声也不响了。或许,是那班护院守夜的家丁发呓挣呢,乱敲了几下。”
  “那你也睡吧。”
  “老夫人,你先睡,我给你守一阵。”
  “去吧,睡你的吧,不用你守。”
  终于把吕布撵走了,锣声也没有再响起,夜又寂静得叫人骇怕。不过,杜筠青对于前任老夫人的鬼魂,早已没有什么惧怕。

  她进康家后,最初的半年一直安安静静。半年后,就闹起鬼来了,常常这样半夜锣声急起。在黎明或黄昏,也有锣声惊起时。全家上下,都传说是先老夫人的鬼魂不肯散去。甚至还说,听见过她凄厉的叫喊,见过她留下的脚印。
  那时,杜筠青真是骇怕极了。前任老夫人不肯散去的鬼魂,最嫉恨的,那就该是她这个后继者了。吕布说,不用害怕,老院铁桶一般,谁也进不来。“鬼魂像风一样,还能进不来?
  ”
  “进不来。再说,她是舍不下六爷,不会来祸害你。”
  吕布说的倒也准,先老夫人的鬼魂,真是一直没有来老院。
  那位夫人死时,六爷才五岁。现在,他已经十六岁。她的在天之灵,也该对他放心了。她们虽在阴阳两界,但那一份母子深情,也很叫杜筠青感动。

  她进康家已经十多年,一直也没有生养孩子。一想到那禽兽一样的房事,她也不愿意为康笏南生育!可将来有朝一日,她也做了鬼魂,去牵挂谁,又有谁来牵挂她?(未完待续)

西帮腿长

  1
  六爷被驱鬼的锣声惊醒后,再也没有睡着。
  母亲的灵魂不来看他,已经有许多年了。奶妈说,母亲并非弃他而去,是升天转世了。但明年秋天,就要参加乡试,他希望母亲来保佑他初试中举,金榜题名,分享他的荣耀。
  神奇的是,他在心里这样一想,母亲就真来看他了?
  只是,当他被锣声惊醒,急忙跳下床,跪伏到母亲的遗像前,锣声就停止了。别的声音也没有听见。真是母亲来了,还是那班护院守夜的下人敲错了锣?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打发下人去打听。回来说,不是敲错锣。守夜的家丁,真看见月光下有个女人走动,慌忙敲起了锣。锣一响,那女人就不见了。管家老夏已严审过这位家丁了,问他是真是假,是你狗日的做梦呢,还是真有女人显灵?家丁也没敢改口,还是说真看见月亮下有个女人走动。

  六爷慌忙回到母亲的遗像前,敬了香,跪下行了礼,心中默念:请母亲放心,明年的乡试,我一定会中举的。
  到吃早饭时,他按时赶往大膳房。父亲已先他到达,威严而又安详地坐在那里,和平常的神情一模一样。夜里,父亲就没有听见急促的锣声吗?
  即使在早年先母刚刚显灵,闹得全家人人闻锣色变的那些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威严,安详,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吃饭中间,父亲问他:“你是天天按时到学馆吗?”
  六爷说:“是。正为明年的大比苦读呢,就是放学在家,也不敢怠慢。”

  “何老爷他对你的前程怎么看?”
  “他的话,没准。”
  “大胆,‘他’是谁?我还称何老爷,你倒这样不守师道!”
  “何老爷真是那样,一天一个说法,今天说,你夺魁无疑,明天又说,你何苦呢,去应试做甚?”
  “那你呢,你自家看,能中举不能?”“能。不拘第几名,我也要争回一个举人来。”
  “你心劲倒不小,铁了心要求仕。”

  康笏南在这天的早饭间,还向在座的四位爷,公布了他要外出巡视生意的决定。问谁愿意跟随他去。
  大老爷什么也听不见,像佛爷似的,端坐在侧,静如处子。
  二爷就说:“我有武艺,我愿意跟随了,做父亲大人的侍卫。但父亲已年逾古稀,又是这样的热天,是万万不宜出巡的!”四爷也说:“父亲大人,您是万万不能出巡的!”
  康笏南说:“我出巡一趟,不需要你们应许。我只是问你们,谁愿意跟随我去?”
  四爷赶紧说:“我当然愿意跟随了服侍父亲大人!只是,热天实在是不宜出巡的。还听说,外间也不宁静,直隶、山东、河南,都有拳民起事。”
  康笏南闭了眼,不容置疑地说:“外间情形,我比你们知道得多。不要再说了。老六,你呢,你不愿意跟随我去一趟吗?”

  六爷说:“父亲大人,我正在备考。”
  “距明年秋闱还早呢。”
  “但我已经不敢荒废一日。”
  “那你们忙你们的吧。”
  康笏南接过老亭递来的漱口水,漱了口,就起身走出了膳房。

  大老爷跟着也走了。
  二爷急忙说:“你们看老太爷是真要出巡,还只是编了题目考我们?”
  四爷说:“只怕还是考我们。”
  二爷问六爷:“你说呢?”
  六爷说:“老太爷说出巡,那显然是假,实在是说我呢,他不相信我能大比成功。”
  二爷说:“老爷子他是看不起你。”

  六爷就说:“那他能看得起你?”
  二爷笑了笑,说:“哪能看得起我!我们兄弟中,老爷子看重的,也就一个老三!”
  四爷说:“老太爷一生爱出奇,也说不定真要以古稀之身,出巡天下。”
  二爷就说:“老爷子他要真想出奇兵,那我们可就谁也劝不住了,除非是老三劝他。”
  四爷说:“三哥他在哪儿呢?在归化城,还是在前营?”

  二爷说:“谁知道!打发人问问孙大掌柜吧。”
  四爷说:“老太爷想出巡外埠,我看得把这事告诉三哥。”
  二爷就说:“那就告诉他吧。”
  来到学馆,六爷就把这事告诉了塾师何开生老爷。
  “何老爷,你看家父真会出巡外埠码头吗?”

  何老爷想都不想,说:“怎么不会?这才像你家老太爷的作为!”
  “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又是这样的大热天,何老爷,你能劝劝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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