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第39节

作者: 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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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亦卿说:“你康老东台出面,张大人都不愿言及官事,我更没有多大面子。这种事,得曲折斡旋,不宜直言的。我寻别人从中试探吧。依我看,制台大人深谙洋务,通晓西洋银行之运作,或许也会上一道奏片,陈说异地运现的弊端吧。”

  康笏南说:“我说句狂言吧,扫除京师萧条,非我西帮不能为!现今京师商界俱作观望状,既在观望朝局,亦在观望我西帮。除我西帮外,京师再没有可以左右银市的商帮了。我们一旦在京从容吸收疲银,商界也会随之振作的。在各省码头,我们再巧为张罗,多揽汇京的官商款项,促成京饷入库。户部库银多了,朝廷还禁我们做甚!”

  孙北溟说:“老东台雄才大略,为西帮计,也是为朝廷计。可我还是担忧,江南行省中,究
  竟会有几家肯被我们说动?”
  康笏南一笑,说:“这就要看大掌柜你麾下的那些老帮了。我倒还有一小计谋,不知你们肯不肯笑纳?”
  陈亦卿忙说:“老东台有什么妙计,快说吧!”
  康笏南便说:“我们何不先借出余银,为某些省衙垫交京饷呢?”

  陈亦卿说:“借钱给他们交京饷?近年各省藩库,哪有几家不支绌的?每年只是分摊的甲午赔款,就够他们叫苦不迭了。借了我们的钱,他们怎么还?”
  其实,陈亦卿早想到了这样一着。春天时候,他已经联络福建、江西的庄口,叫他们先借银,再揽汇,鼓动藩台抚台上奏朝廷,开恩解禁。现在,老东台也说出了这一着,他当然得装糊涂,故意说出这些话。
  孙北溟想了想,却说:“我看老东家这一着,倒毒辣!我们借银给他交京饷,他也不便管我们是汇兑,还是押现。就是朝廷知道了,也不能太怪罪我们吧,商银官用,也算是忠义之举。”
  陈亦卿说:“当然,在我们说,这也等于将京号吸纳的疲银,转手之间就放贷给官府了。只是,借贷给行省藩库,就怕它拖延不还!”
  孙北溟说:“他们该了咱们的钱,或许会上奏朝廷,废止禁汇的。”

  陈亦卿这才赞叹说:“原来有此老谋深算。”
  康笏南就说:“此不过小伎俩耳!要振作‘北存南放’的势头,恐怕还得联络我西帮各大票号,协同来做。咱天成元一家,救不了京城困局的。”
  孙北溟说:“按说,这也是咱西帮露脸的时机,该联手图利取义。只是,别家倒也好说,惟平遥日升昌、蔚字号两位老大,岂肯听我们的?此举动若是他们谋出,我们大家跟随了,还可成事。今由我们谋出,两位老大只怕连听也不想听,哪里还敢指望他们联手?”
  陈亦卿说:“他们那些老总,真会反对此种谋划?”康笏南笑了,说:“那就不要说出由我们谋划。我已想到这一层。这件事,我们都无需出面,只托付一人去办。”
  孙北溟问:“谁?”

  陈亦卿说:“京号戴老帮吗?”
  康笏南说:“对,就是戴掌柜。此举京师是重头。西帮各号驻京老帮,都是商界高手,平日联手就多。由戴掌柜从中巧为张罗,为大局计,就是推举日升昌的京号出面挑头,也无不可的。”
  孙北溟说:“这样,还可作为。”
  陈亦卿又特意说:“好主意都叫老东台抢去了。”
  康笏南说:“那就麻烦陈掌柜,亲笔给京号戴掌柜写一信报,将此重任托付与他。我和孙大掌柜,也该寻处凉快地方,避几天暑了。”

  在这次谋划中,康笏南、孙北溟两巨头审时度势,巧作运筹,藏而不露,按常态应是握有胜算的。只是,他们太轻看了中原拳乱,为此次振作“北存南放”留下了隐患。这是后话了,先不说。
  2
  天成元京号老帮戴膺,受此重任,实在也并不感意外。
  西帮票号自开创已有百多年了,运转到光绪年间,正走向它的峰巅。其时各大字号的驻京分号,地位变得举足轻重。可以说,谁家没有一个强手领庄的京号,它就难成气候。在光绪二十五年这个时候,西帮票号在京师开有四十八家分号,代表的都是当时西帮中的翘楚。这四十八家京号的领庄老帮,可以说个个都是金融业中的一时之选。他们中间的许多人物,无论器局、眼光、手段,乃至学养、文才,都远胜总号的大掌柜。因为在京号老帮这个位置,庸常之辈那是难以立足的。西帮票商历百年发达,既在做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的大事业,领航人物不厕身雄视天下的京都,那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到后来,票商京号的地位,实在也不逊于总号的。只是因为西帮票号体制独特,内部立法严密,不至发生重臣压主的麻烦罢了。

  常有的麻烦,只是京号老帮的许多卓见良策,不为总号所看重。领东的那些老总们,长年局促于晋省祁太平老号,与外间世界日渐隔膜了。外埠老帮的卓见良策,非不用也,是不识也。先就不识,谈何采用?
  所以,天成元京号老帮戴膺,总是不断劝说孙北溟多出来看看。外间世界日新月异,出来一半游奇览胜,一半巡视生意,何乐而不为?再说,腿长本就是西帮之长。可孙大掌柜,只是不出动。这些年,倒将巡视外埠庄口的重任,一分为二,交给两位老帮了。一位是汉号的陈亦卿,叫他巡察江南各号。一位就是京号的戴膺,由他巡察北方各号。他们代为出巡,并不怕辛苦,只是老号与外埠的隔膜依旧。

  康老东台倒是一向喜欢出来走动,可惜已经年迈,出动不容易了。戴膺前次下班回太谷,曾婉转示意老东家,希望他能说动孙大掌柜,出来走走。没想到,老太爷居然亲自拉了孙北溟,冒暑南下。听到两位巨头出巡的消息,戴膺真是感奋异常。起因虽出于邱泰基,可戴膺心里明白,老太爷到底是听懂了自己的劝谏,才有此非常之举。以老迈之身,冒暑出巡,太难为了老太爷,可天成元毕竟是你康家的生意。在此非常之时,没有这样的非常之举,是实在不足以应变的。

  去年朝中闹变法,政局不稳,西帮各号都取收缩之势,生意减少三到五成。今年开市伊始,朝廷又下了一道禁汇的上谕,不谋对策,生意还怎么做?可晋省老号那些当家巨头,依旧浑然不觉,以为朝廷以往也禁过几回,都没有禁得了,只令静观等待。
  孙大掌柜呢,借口今年正逢天成元合四年大账,本该收缩,也令取守势。岂不知方今天下,早大不同于往昔。不但江南钱庄渐成大势,单是一个西洋银行,也已在咄咄逼人,抢夺西帮利源!西帮这样一味在北方观望收缩,不能将银资源源调往江南,别人就会乘虚而入,攻城掠地。江南一旦失去,西帮大势将不复存在!
  光绪二十一年,甲午战败,中日媾和,大清赔偿日本军费二亿两巨银。朝廷它一时哪能还得起如此巨款!英、法、俄、德列强便乘虚而入,将这笔巨款转为四国借款,每年还本付息一千二百万两,户部摊二百万两,各行省及边海关分摊一千万两。这一千二百万巨银,每年都汇往上海江海关,国中银钱流向,更是南下的多,北上的少。西帮票业生意,全赖南北金融调度,南北失衡,本已使汇兑维艰,现在又禁汇北上京饷,江南之失,岂不近在眼前!

  这种危言,戴膺是给老太爷说过的。他终有此非常之举,那实在也是康家之幸,西帮之幸。
  所以,听说老太爷拉了孙大掌柜已经出动,戴膺便与汉号的陈亦卿老帮,频通信报。其实,他们求之于两位巨头的,只是一句话:“无须收缩观望!”为了求得这句话,他和陈老帮还颇费了一番心思。不露痕迹地鼓动老太爷拜见张之洞,会见英汇丰银行的福尔斯,都是他们预谋的安排。
  现在终于有了好结果。陈老帮在他亲笔书写的信报末尾说:“一切如你我所愿。我遵兄旨,在两巨擘前引而不发,装糊涂,只怕老太爷也不糊涂。现全看兄之动作了。”
  戴膺读到此,会心一笑。
  接信报后第二日,戴膺就去拜见了蔚丰厚京号老帮李宏龄。
  天成元京号在前门外打磨厂,蔚丰厚京号在崇文门外草厂九条胡同,离着也不远。西帮票商中老大日升昌,它的京号也在崇文门外草厂,与蔚丰厚隔着一条胡同。它们两家同属西帮中的平遥帮,又都是票号的开山老号,因为创业时两位大掌柜失和,弄得两大号一向争斗不止。不过此时两位京号老帮,倒都是很贤能的人物。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梁怀文,与蔚丰厚的李宏龄来往密切,常常联手做一些事。戴膺与他们二位都有交情,只是与李宏龄更气息相投些。他觉得李宏龄在京师票界,深孚众望。

  李宏龄见戴膺此来气象不同,就问:“你们两位当家的,是不是已叫你说动了?”
  戴膺一笑,说:“我哪里能说得动他们!我只是劝他们不要久留汉口,反正是热,不妨顺江东下,早去上海。我们天成元的沪号不强,叫你们几家大号压得快倒塌了。”
  “你这又是说谁呢?”
  “大号能有谁,除了日升昌和你们蔚字号,还能有谁?”
  “别人不说,我们蔚丰厚可没有惹你家。再说,沪上商机太多,谁也独霸不了的。我看你们沪号的孟老帮,也不是庸常之辈。看着拙笨,实在是将过人的机巧深藏了,叫你难以识破。
  他不会欺负你,但你也别想欺负他,能给人这种感觉,不好把持。”
  “那你们是想欺负他?”
  “我们能识破,还惹他做甚?只是沪上那些爱将机巧写到脸面上的主儿,常上你们孟老帮的当。”
  “看叫你说的。我倒真想请求我们老号,将我调往沪号得了。沪上如今已成国中商务总汇,商机遍地,正可作为,不像在京师,掣肘这样多。所以才撺掇两位当家的,赴沪走走。不知子寿兄有没有这种意思?你我如能结伴转沪,当能联手做番事业。”

  “我在沪上倒也领过几年庄。沪上商机是多,只是那里气候水土,我终不能适应。”
  “那是因为你居京太久了。西帮商家,哪里不能立身!去年,你老兄不是将公子也送往浙江读书去了?到了沪上,离公子也近些,可尽享天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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